陆夕眠坐上了盛宁侯府的马车时,不住地对陈筝道谢。
“咱们谁跟谁呀,你就别跟我说谢了,”陈筝瞧着陆夕眠情绪不对,手揽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我正好也要进宫一趟,顺路罢了。”
“宫里出什么事了吗?”
“不算大事,二公主跟姑母闹别扭了,怎么都不肯吃饭,姑母叫我进宫劝劝。”
陈筝觉得自己的事都是小事,绝对比不上陆夕眠的事大。
瞧着好友的脸色苍白如纸,唇都干裂出细缝了,陈筝小心翼翼地问:“你的事要紧吗?”
陆夕眠手攥着裙子,抿着唇,“嗯”了声,顿了顿,小声道:“我要进宫去找个人。”
进宫去找的人,还是十分重要之人……
陈筝暂时毫无头绪。
但姐妹有难,陈筝岂能坐视不理?
“需要我的帮忙吗?”陈筝慷慨道,“宫里我熟的,待会你随我去静熙宫,我叫姑娘分两个小宫女给你差遣。”
陆夕眠自己带的婢女不能进皇宫,要想在宫里找个人,那一定还是要靠宫中的人脉。
陆夕眠感激地望她,“谢谢你筝筝,真的谢谢。”
“对了,等你找到人以后,要跟我一起出宫吗?”陈筝想了想,“我不确定今日能不能把人哄好,或许得等到明日。”
陆夕眠犹豫了下,摇头,“若没找到他,我就回去找你。若是找到了……找到了就不必了,他会送我回家的。”
陈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她脑子也不笨,稍稍一想,心里便有了猜测,“他?不会是宣王吧?”
陆夕眠没说话。
陈筝就当她默认了,她感慨了声:“我就知道你们关系不简单,你这般笃定他会送你回家啊,看来他对你真的挺好的。”
“对我好?”
陆夕眠眼皮跳了跳,心口也生出丝丝涟漪。
若是今日之前,她听到这话肯定会很开心,这代表着她所做的一切都有了成效,她和宣王拉近了关系,往后他便多了一重照顾陆家的可能。
可是方才被谢兰姝一通教导后,她脑子里的杂念长得比草还快,实在没法心平气和地听到这般容易叫人误会的话。
“当然是对你好了。先前有回宫宴结束都很晚了,姑母不放心我出宫,便叫宣王顺路送我回去,结果你猜怎么着,被人家以公务繁忙为由婉拒了。”陈筝道,“不过我跟宣王不熟,交浅言深,姑母这个提议确实不妥。”
“那夜最后是宣王不知从哪儿把谢司免给找来了,让他送我回去。”
“宣王办事叫人放心,若是你有把握他不会拒绝你的要求,那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两人到了静熙宫,陈妃见陆夕眠来很是诧异,陈筝给陈妃使眼神,叫她不要多问,陈妃在宫中生活多年,自然也懂得察言观色。
小姑娘惊慌失措的样子叫她看了心疼不已,知道此时不能强逼,她分了两个小宫女给陆夕眠,而后便回去哄自己的女儿去了。
宣王进宫不是什么秘密,小宫女早些时候才陪着陈妃去了思政殿给陛下送参汤,她说她们出来时,正好看到宣王殿下来。
后面的事也好打听,宣王殿下没待多久便出了思政殿。
可他后面又去了哪里,没人瞧见,只知道他从思政殿出来后,往东边去了。
思政殿往东走的地方实在太多,若是往东又往南,那多半是出宫去了。若是往东后往北……
不对,那边都是后妃居住的地方,宣王应当不会去。
陆夕眠站在廊下,望着逐渐变大的雨,心急如焚。
他会去哪儿呢——
突然!
她灵光一闪,蓦地想起来一个地方。
她回头对两个小宫女说了一句不必跟上来,而后撑开伞,跑进了雨中。
她目标明确,直奔那个地方。
他们在宫里几次偶遇都是在那里。
头一回是他在查看事故地的情况,可是上回呢?上回她走错了方向,走到了那里,他却出乎意料地也在那里。
事情都已经了结了,他还去那做什么?
陆夕眠心中抱着一丝期待,冒着雨,飞快地往金宁宫跑。
鹅黄色的绣花鞋踩在水里,渐起水花。脏污的雨水沾到了她的裙摆上,她却是顾不得嫌弃。
一口气跑到了那座半废弃的宫殿外,突然有些紧张。
然而雨越下越大,容不得她多做犹豫。
陆夕眠抬手,用力推开了大门。
吱呀一声响——
门开了,陆夕眠走了进去。
目光四处搜寻。
视线穿过重重水雾,蓦地定格在西偏殿的方向。
阴天,大雨。
空空荡荡、寂静冷清的宫殿前,门槛上坐着个身穿锦衣华服的年轻男人。
孤零零地,独坐在门边。
雨幕将他拦在这座空无一人的宫殿里,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这一刻,陆夕眠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脏在抽痛。
隔着大雨,她安静地与他遥遥相对。
片刻后,她朝他走去。
大雨声掩盖了她的脚步声,掩住了她身上的气味。
可仍是在她迈步的那一瞬间,男人蓦地抬起头。
眼神凌厉,充满攻击性,气场瞬间铺开,排斥与警惕化为利刃,带着冷意,指向她这个擅闯的不速之客。
陆夕眠所熟悉的那个温和斯文,彬彬有礼的宣王不见了。
眼前的男人也有些熟悉,她几乎要忘了,前世也曾见过这样的他。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直到陆夕眠走到他面前,他也没有任何激烈的举动,自始至终地安静地坐在那,警惕地看着她靠近。
“殿下……”她轻声唤道,“您在这作甚啊?”
她话音落,薛执便挪开了对视。
男人看上去与平日没什么分别,只是不再笑着,多了几分难以接近的距离感。
没有了特意的收敛,那双格外勾人的狐狸眸中再无温和,取而代之的,尽是冰冷的如鹰隼般的锐利。
乌瞳中尽是冷意,视线轻飘飘地越过少女,不知落在了她身后的何处。
他并未盯着她,目光是散的。
“坐。”他突然说。
高烧让他的嗓音不再清润干净,多了几分沙哑,声线低沉琅琅,添了些若有似无的迷惘与失落。
陆夕眠将伞竖着立在柱子旁,走到男人身侧,犹豫了下,“殿下,你知道我是谁吗?”
薛执奇怪地抬眸看她,“陆夕眠。”
陆夕眠怔了下。
这好像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他完整地念她的名字。
从前要不就是“陆姑娘”,就是“小姑娘”。
陆夕眠挨着他,坐了下来。
离得近了,她又闻到了男人身上那股淡淡的花香。只不过此时还多了一种更为突兀的药味。
“殿下,您病着怎么还到处乱跑呢?”陆夕眠忍不住道,“您这样不在意身子,是会叫关心您的人担忧的。”
薛执像是没听到似的,冷着声音:“你离本王太近了。”
陆夕眠愣了片刻,“哦,抱歉……”
宣王只叫她坐下,倒是没说让她挨着坐。
陆夕眠往旁边挪了挪。
“你跑什么?”
男人一把按住她的手臂。
滚/烫的温度透过衣裳传了过去。
陆夕眠眼露茫然,“不是您叫我……”
“你有认真看本王口型?本王何时让你说坐远些了?”
陆夕眠:“……”
她现在的确不敢再仔细盯着他的嘴看。
她心思不纯。
“自作主张。”他轻声斥责。
陆夕眠懵了。
怎么回事,今日的宣王不仅不温和友善,还很凶,很无理取闹,像是换了一个人。
“坐回来。”他又命令。
“哦。”
陆夕眠忸怩着,往回挪了挪。
二人间一时无话。
雨声哗啦,在他们的面前织成了一片摸不透风的雨帘。
陆夕眠对着雨幕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白净的颈子红了一片,她挣了挣胳膊,小声道:“殿下,您能不能先松开我。”
从方才他抓上她的胳膊起,就再没松开过。
“讨厌?”他问。
“没有……”女孩红着脸道,“热,您太热了。”
她咬着唇,不安地往回缩。
若是在今日之前,她断不能往别处想,可是谢兰姝的话始终回荡在脑海里,她已经没办法再把薛执当成一尊不分男女的菩萨了。
这是个比她稍稍大上些年岁的男子,成年的男子。
如此这般纠缠着,就不太合适了。
薛执见她排斥,不再强求,收回了手。
“殿下,咱们进殿吧,我去找太医来,您还烧着呢。”说起这事,陆夕眠又不免多了点怨气,“卫大人说您进宫报平安?您现在这个样子,任谁看了能放心啊。”
薛执却十分认真地反驳:“本王方才进宫见陛下,烧已经退了。”
烧退了,他保持着十足的清醒,不会叫人看出端倪。
“那现在怎么……”
“本想着回府,可是路上突然觉得不舒服,便没再走。”
“可是您在宫里有休息的地方啊,为何绕远来这里?”陆夕眠好奇道。
给宣王休息的地方就在思政殿的西侧不远,难道是害怕被陛下发现?
“人太多,很吵。”他说,“这里我住过,很熟悉。”
陆夕眠诧异道:“您还在这里住过?”
她抬眼打量着整座宫殿。
“小时候住过一段时日。”
发着烧的宣王殿下依旧思路清楚,几乎看不出什么问题。
他的脸平时很白,这种时候倒是多了些健康的血色。
不过也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比如——
突然暴露的攻击性,突然变得很难交流,说话带刺,脾气不好。
也有些好的,比如:有问必答,有话就说,异常直白,不再跟你绕着兜了半天圈子也回答不到点子上。
陆夕眠点点头,安静了下来。她心里在思忖着,该怎么把这个不听话的病患劝进屋去。
她正出神,手腕蓦地一痛。
吃痛地低呼了声,抬眸便看到男人眸色漆黑,紧盯着她。
他攥紧她的胳膊,执拗地把人困在原地,叫她逃无可逃。
嗓音倦懒微哑,似漫不经心,出口却带着咄咄逼人的意味:
“陆夕眠,你究竟要从本王这里得到什么?”
这句自从初见起,便一直横亘在薛执心底的问话终于问出了口。
直白、明了,不掺杂一点含糊。
以带着伪装面目的那个宣王的个性,他是断不可能这么直率地问出口,他更喜欢像玩猫捉老鼠游戏一样,绕着弯,打着转,从其他的事情寻到蛛丝马迹,去挖掘她的目的。
可是宣王此刻发着高烧。
坚固的伪装破了道口子,原先只是一个小孔,被人拿小锤一点点凿开。
敲破这层盔甲后,他看到的是陆夕眠,是这个搅得他几日心难平静的女孩。
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陆夕眠往后缩着身子,手腕扭动挣扎,她眼底闪过慌乱,“我、我不想要什……”
“不要?”薛执往前逼近,滚烫的热息扫过她的脸颊,“真的什么都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