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我们发动机永不异响
今天,拉力赛的业内业外,职业车手、爱好者,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祖国西北。
本地新闻头版头条——
《欢迎来到环塔克拉玛干越野拉力赛》
环塔拉力赛SS1赛段,从天山托木尔大峡谷发车,往吐鲁番方向。
穿越峡谷后是90公里戈壁地貌,最后一段沙石路抵达大营。
整个环塔拉力赛如行军打仗,在每个赛段安营扎寨。发车仪式后,车检体检,环塔正式开始。
09号斯巴鲁翼豹在20号发车位。
道路封闭,艳阳当空。
西北大地的风里混着山岩和黄土的味道,夏千沉把车从维修车上开下来,然后钟溯上车,开去发车等待区。
记者来了乌泱泱一大堆,对着每辆车咔咔咔一顿狂拍。
赛车手和领航员有头盔,坐在车里都一个样,记者们主要拍车和车上的名字。今年是夏千沉首场环塔,十几个记者涌上来,所有人都蒙着面巾墨镜和遮阳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dòng • luàn惨遭劫车。
“第一年环塔诶。”钟溯戴上头盔,“你不跟记者说点什么吗?”
“总感觉说什么都像遗言。”夏千沉笑笑,“不了,我比较喜欢赛后采访。”
钟溯伸手去摁了摁夏千沉的头颈保护,“别紧张。”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这是亚洲第一的拉力赛事,脑袋上有两架直升机在盘旋,沿途有赛会的救援组,这次GP车队自己也带来了医护队,其中凶险可见一斑。
“嗯。”夏千沉舒出一口气,“今天地面多少度?”
钟溯回答他,“进戈壁后地表会有三十多度到四十度,而且很干燥,你要多注意胎压。”
“所以我喜欢低温。”夏千沉轻叹一口气,“全天晴?”
“全天晴。”钟溯点头,“但出了峡谷后到戈壁可能会有沙尘暴,你的胎压已经被调低了,今天发车位置有点靠后,等我们上戈壁的时候太阳会很毒,地面温度会更高,你要小心点。”
环塔是高温线,川藏是低温线。
娜娜当初的话没错,夏千沉没有高温线的经验,他真的有点紧张。
耐火的赛车服有隔温功能,隔低温也隔高温,所以尽管捂得严严实实也不会大汗淋漓。但夏千沉的额头微微有些渗汗,钟溯发现了,领航员不戴手套,他伸手去抹了一把。
“别怕。”钟溯说,“川藏北线之王。”
夏千沉表情一僵,有点羞耻,就是那种……川藏北线之王,可以以文字的形式出现在夏千沉面前,但不能被念出来。
钟溯还想说点什么。
“好了好了好了。”夏千沉抬手让他打住,“不要再出现这个名词了,尤其是以声音的方式,好吗?”
钟溯原想说感情你还是个成熟的二次元,然而话还没说出来,一个戴着工作证的女生过来敲了两下车窗。
夏千沉把车窗降下来,“怎么了?”
“赛会通知,所有人延后一小时发车。”女生说,“天山天池段下雪了,而且下得很大,起了很大的风,出峡谷后的戈壁路段视野会非常差。”
夏千沉震惊,“哦好,谢谢。”
女生笑笑说没事,接着去通知其他车。
“靠。”夏千沉扭头,“五月飘雪啊。”
钟溯点点头,“xīn • jiāng是会这样的。你要做选择了,如果这个雪越下越大且不停的话,加上大风,那我们上戈壁往鄯善县的方向会碰见沙尘暴裹着雪,你要不要换胎?”
“你觉得我现在应该换轮胎?”夏千沉难以置信地问。
“这是SS1,后面还能追。”钟溯说,“你做选择,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
其实这种消息完全可以先通知车队,在通话器里告知车手。可现在派出一个工作人员挨个敲车窗,是赛会在暗示,想换胎换配件的,趁现在了。
他现在有点纠结。
钟溯的话让他动摇了一下,的确,这是第一个赛段,后面还有八个。
第一个赛段就算落后了,后面还能追,可如果第一个赛段就出事故,那好了,今年白来,一轮游,观众席二楼请。
此时,还未上发车道,等待区里能听见有人点火起步了。
赛车不做任何隔音,夏千沉能听出是自己后面可能三四个车位的车离开了等待区,那辆车在往回开,要开回维修区。
夏千沉:“拉力胎真的跑不了吗?”
钟溯:“拉力胎能跑,但我不建议你在第一个赛段就风卷雪的情况下涉险。”
驾驶室内沉默了半分钟之久。
半分钟后。
夏千沉愤恨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发动车子,“回去换胎。”
潜意识里钟溯回想了一下今天的日期,他暗暗记下了今天。某年某月某日,某届环塔拉力赛,今天是夏千沉职业生涯里首次主动向大自然低头。
多有意义啊,钟溯看自己这边的车窗外面,xīn • jiāng是浓墨重彩的xīn • jiāng。大风、大雪、大漠扬沙。
钟溯喜欢这里,这里的一切都毫不遮掩,轰轰烈烈。风就是风,太阳就是太阳,荒野不跟你玩什么图穷匕见,荒野磨完刀就立刻架脖子。
09号翼豹返回维修站,其余人纷纷表示:连夏千沉都认怂了,那我回去换个胎也不丢人。
09号赛车去换胎后,悉数几辆车也不再端着,先后折回维修站。
“加强沙地胎还是雪地胎?”大工问,“挑一个。”
夏千沉摘了头盔,面色凝重地看向钟溯,钟溯也抱着头盔,表示悉听尊便。
其实钟溯心中有把握,无论夏千沉选择什么胎,他都有一套对应的指挥方式,加上夏千沉的个人能力,他们在SS1即使是雪地胎也未必会落后。
“你真的不给点意见?”夏千沉问。
夏千沉问完,靠近了他一些,小声补充,“这可关乎到我们的奖金,关乎到景燃,你最好给点意见出来。”
“你先说说你的想法。”钟溯换了个手抱头盔,“还有四十多分钟,我们后位发车,不着急。”
夏千沉做了个深呼吸,他看着维修站仓房里墙上绑着的一组组轮胎,“总有人说一个没翻过车的车手是拿不了冠军的,但我就是川藏高原拉力赛上没翻过车,并且拿了冠军的那个冠军。”
大家很安静,对于夏千沉忽然的中二似乎已经熟悉了。
“换加强沙石胎。”夏千沉说,“雪地胎真的太慢了,虽然低压,加强的沙地胎也可以,换15寸轮圈的。”
说完,维修工们立刻把车升起来换胎。夏千沉则扭头出了维修站。
钟溯跟着他出去,“抽烟吗?”
“你带烟了?”夏千沉转过身。
“没。但我可以进去跟老胡要一根。”
夏千沉叹气,“算了吧,不抽了……你说的对,SS1没了那就全没了。”
“你场地赛出身,对车速有极致要求很正常。”
夏千沉摇头,“我是怕。”他望向苍莽青空的远处,“我怕自己沦落成一个梗,「为什么不Ban猛犸」,「为什么不换轮胎」,你懂吧。”
钟溯点头,表示懂的。
发车点太阳高悬,但百公里之外的大风里会夹着更远山脉的雪。他们在这里干等着,换轮胎、换配件,这个等待的时间叫做《敬畏自然》。
加强沙地胎是新产品,此前夏千沉跑过,提速比雪地胎快很多,抓地力一般,穿越峡谷上戈壁后今天的地表温度应该不会太高,所以胎压可以高一些。
小工出来叫,说胎换好了,让夏千沉进去开出来。
夏千沉应了声,说稍等,再转而对钟溯说:“这只是第一赛段,落后还能追。”
肯定会有人头铁拉力胎,甚至场地胎去跑,峡谷多缓弯,戈壁多直线,这个赛段的难度属于简单。场地胎在戈壁容易爆,但如果运气够好,没爆胎,那么同组里沙地胎雪地胎肯定比场地胎慢。
还是看人怎么取舍,因为等待区的确有车没回来换胎。
“不一定落后。”钟溯宽慰他,“xīn • jiāng的雪可不是随便下下,塔克拉玛干有一年下了整整十个小时的雪,直接把沙丘下成白色。”
钟溯说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夏千沉懂了,钟溯认为这场雪一时半会歇不了。
前位发车,可能跑上戈壁了大风卷雪还不严重,但后位就倒霉了。赛会为了公平,大家就一起生等一小时,都去跑风卷雪的道路。
“这就是xīn • jiāng。”钟溯说,“一天有四季。”
夏千沉侧过身,他迎着风,发梢在风里胡乱舞蹈。
“以前我很喜欢藏北,我喜欢藏北那些高海拔的山,抬手就能摸到云。”夏千沉的声音被风送到钟溯耳畔,“我去过的地方太少了,否则刚听见天山天池下雪就不会有一点犹豫的回来换胎。”
国内完整跑一次环塔的人不多,收到天山降雪这个消息的大多数车手都会先诧异一下:这么热的天前面在下雪?
这时候夏千沉终于明白当初娜娜的话,很多时候人生就是这么后知后觉。
他没有环塔经验,钟溯有,他确实需要钟溯这样的领航员。他转过去面对着钟溯,“去年你刚来那会儿,是我狂妄了,我跑环塔,确实需要你。”
“是我需要你。”钟溯纠正他。
夏千沉笑笑,他拎着头盔微微伸开双臂,“拥抱一下吧。”
“好。”
他们重重地拥抱过后,进去维修站开车。
——
一小时后,陆续发车。
两分钟发一辆,发车点的天空悬着骄阳,百公里外的风中卷着雪。
这是天气预报里没有的骤然降雪,打了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夏千沉这次是第20个,后位发车,现在还在等待区。
“你们那年环塔在前面也落后了,SS9追上来的,对吧。”
“嗯。”钟溯在检查这个赛段的路书。
夏千沉低头扣好赛车手套,“SS9追了几辆车?”
钟溯仔细回忆了一下,“六辆。”
“六辆。”夏千沉五指张开再握拳,感受着手套的贴合度,“昆仑天路追上去六辆车……”
“嗯。因为前面长直线多,你知道的,直线不好追,昆仑天路直接追上第一了。”
“我知道。”夏千沉抬头,直线踩油门谁都会,竞速还得看过弯,他望出前挡玻璃,“你觉得景燃和我谁厉害一点?”
钟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错愕之中更多的是惊喜,他一笑,“你怎么不问我你和景燃谁尿得远,傻不傻啊,当然你啊,一个领航员只有一个赛车手,就是领航员认为最强的那个。”
“肯定也是我尿得远。”夏千沉自信道。
其实景燃和夏千沉确实难分高下,他们一个有昆仑天路,一个有藏北高原,单拎出来都是魔鬼赛段。
然而关公没法战秦琼,昔日环塔冠军也没法和川藏北线之王真正的一较高下。
“别想乱七八糟的。”钟溯说,“进峡谷前有一段2公里长直沙石,我们后位发车,前车的扬尘会很大,视野差,到时候别开那么快,正好暖胎。”
“嗯。”夏千沉点头。
刚好,裁判挥旗,示意他们上发车道。
环塔拉力赛,前车扬起的灰尘经常两分钟都落不下来,那些惊险的弯道旁边往往蹲着记者,等一位幸运玩家在这里失误成为素材。
环塔,这个年度极受瞩目的拉力赛,比起潇洒俊逸的过弯,观众们其实更想看到有谁推头甩尾冲出赛道翻个不停。早几年还有人特意蹲守在拉力赛到旁边等着捡配件。
裁判打手势,夏千沉点火起步,缓缓开到发车线,停稳。
红灯倒数,钟溯开始指挥,“做起步准备。”
“准备就绪。”
钟溯:“五、四、三、二、一。”
天山山脉长达两千五百公里,这亘长的两千五百公里把xīn • jiāng一分为二,xīn • jiāng是个奇妙的地方,最高海拔紧邻乔戈里峰,最低海拔155米。
钟溯喜欢这里,钟溯的微信头像就是塔克拉玛干的沙丘。
他喜欢炽烈的高温和烫脚的沙地。
夏千沉恰好相反,夏千沉更喜欢藏北高原。
抬手摸云,低头吻雪。
不过今天的xīn • jiāng相当大方,你喜欢,我就给。
给你地表将近四十度的高温,同时给你远方山脉的大雪,不是喜欢吗,都给你们。
“收油。”钟溯提醒他,“说好了的别开这么快。”
“这是加强胎。”夏千沉说,“没上190,不用这么怂。”
钟溯无奈,但同时钟溯发现其实夏千沉很谨慎地在跟着前车的车辙跑。想来是这样,后位发车有弊端也有优势,弊端是万一前车故障堵在窄路,那你就不得不停下来等。
优势则是现在这样,前面已经跑了二十多辆,车辙非常清晰。虽然扬尘非常大,几乎看不清前路,但有前车压出来的痕印,还有个专业的领航员。
领航员的专业素养——即使前方一片黑暗,他们也能从车速、时间上来判定现在进行到多少公里。
“看得见路吗,看不见听我倒数过弯。”钟溯说。
“看不见。”夏千沉坦言。
看不见路也能放心大胆踩油门,这就是赛车手对领航员的信任。
“前右5,我倒数了。”钟溯说,“三、二、一!”
随着钟溯话音落下,夏千沉对「右5」的概念就像银行员工能够精准掐出一万块钱,视野极差的情况下靠肌肉记忆打方向。
“漂亮。”钟溯说,“前100道路左侧变窄,进峡谷。”
天山托木尔大峡谷,在维吾尔语里有「神秘」、「惊险」的意思,当地景区规定里有一条「仅允许四驱系统车辆入谷」,可见其地势凶险。
有明文规定,仅允许四驱车进入峡谷的赛段,在环塔拉力赛上只给了「简单」难度。
“50米左4,全油。”钟溯继续指挥,“别分神。”他发现夏千沉在看侧边的崖壁,“风变方向了,我知道,80米曲直向右。”
山谷的风肆意妄为,毫不隔音的赛车里可以听见风在谷间呼啸,风声和引擎声浪宛如旗鼓相当的两个召唤兽在互相挑衅。
夏千沉已经把时速踩上200了,“怎么还没出峡谷,峡谷不是只有二十多公里吗?”
“我们出发到现在也才十分钟。”钟溯知道他对时间没有概念,“你不要这么慌,第一个赛段什么都决定不了。”
夏千沉自己也知道,但他没由来的恐慌,他好害怕会落后。比起怕死来,他更害怕输。
“好……”
“前40米路窄。”在颠簸的车厢里,钟溯看不见他头盔里的表情。
赛车不做隔音,强烈的风阻会吞噬所有声音,所以赛车手和领航员需要通话器。
夏千沉头盔里,通话器传来钟溯冷静的声音。
“千沉,放松点,前50米左4上戈壁,你已经很快了。”
GP车队给钟溯的要求是,领航夏千沉跑完全程。
什么成绩无所谓,但一定要完整跑下来。九个赛段,总行程5000多公里,赛段里程1600多公里。
戈壁旷野上的风十分好客,什么都吹过来招待一下远方赶来的朋友。
沙石、碎木,荒原有什么都给你,都糊你挡风玻璃上。
“300米长直,注意胎压,曲直向左。”
上戈壁后非常颠簸,钟溯非常努力地稳着自己的声音不发颤,“夏千沉,60米左5注意左侧变窄,收油过。”
夏千沉依言退挡,同时,在风沙中,他们看见赛事裁判在挥旗。
“黄旗。”钟溯提醒他。
“嗯。”夏千沉表示明白。
黄旗的旗语:前方需要注意安全,禁止超车。
一般裁判挥黄旗的时候,大概率是前车出了什么事故。这时候比赛继续,但不允许超车。
他们蓝色的翼豹疾驰过裁判挥旗点,前方是个窄弯,其实开到这里,太阳避进云层,已然没有发车时那般刺眼晒人。
一只灰雁划破青空。
夏千沉收油门过窄弯,他看见了出事故的前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