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单菀刻意避开了所有的有关于他。
生活似一摊死水,再没出现半点亮色。
抬头是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板书,低头是怎么做都做不完的试卷,就这么重复着一天又一天。
单菀逐渐变得麻木。
甚至在被物理老头当着全班人的面破口大骂时,心底也毫无感觉。
她的人生仿佛只剩下了一件事——高考。
拼了命的,只想拿第一。
不再是因为某个人而想去超越陈黛,她要争,就争年级第一。
物理于单菀而言仍是棘手。
最开始她遇到不会的题目都是去问徐路辰,每一次他总是能很快帮她打开思路。
后来有次课间徐路辰正在帮她讲题,被老头经过时听见了。
他当场黑了脸,指着单菀鼻子:“你跟我出来。”
把她吓了一大跳。
不过这回单菀没挨骂,老头只是扔了本练习册给她——
“每天做一套,拿到办公室给我检查。”
她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照办。
后来单菀总猜,老头是不是怕她影响了自己的得意门生,才只好亲自带她。
因这一茬,她从此每天都要跑一趟教师办公室,迎接老头劈头盖脸的痛骂。
挨骂多了,除了心态越来越好,单菀的物理成绩也跟着显著提高了不少。
唯一不太愉快的,大概是她挨骂的十次里总有八/九次,靳凛生是在场的——
老头的办公桌和语文老师的正对着,而他倍受语文老师宠爱,常常被叫过去开小灶。
单菀尽力想要忽略靳凛生的存在。
事实上,她也的确做到了。
每次四目相接,她都会先一步移开视线,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避之不及。
每回两个人一起从办公室出来,她都会刻意加快脚步,把他远远甩在身后。
有天靳凛生突然叫住她,眼神满是探究的意味,似乎是有什么事想说。可单菀只是愣了一秒,随即马上装作没听见,撒腿跑得远远的。
她想,自己应该没输。
难免还是会有梦到靳凛生的时候。
可是一睁开眼,单菀便会马上警告自己,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会受伤的。
*
临近期末考的某天,朱雄突然找到她们班上来,神色惊慌——
“单菀,你奶奶可能要不好了……”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她是不信的。
单菀看见对方眼睛里清晰倒映着自己强装镇定的表情,她说:“你别胡说八道,我要生气了。”
如果奶奶真的出事了,爸妈怎么会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真没骗你,上个月你奶奶在田里摔了,也许是伤到了骨头,整整一个月都没能下床,你们家那片油菜地早就全枯死了。”
朱雄叹了口气:“原本我也不想说的,怕影响你考试,可我还是怕你将来会有遗憾。”
对方那样的表情,单菀哪还有什么不懂的?
脸上血色尽数褪去,她扶着墙勉强站稳走了几步,回教室抓上书包就往外跑。
身后语文老师焦急地喊她回来,可她已经管不了这些了。
单老太太是在五月初出的事。
或许也是年纪到了,身体每况愈下。原本只磕到了后腰,不知怎的,短时间内伤口迅速恶化,等被邻居发现时,人已经下不来床,眼睛也睁不开了。
隔壁春芳婶好心帮老人家打了十来通电话给她的儿孙们,可打通过去,要么是说自己工作太忙实在抽不开身,要么是说当初分家时自己分到的家产太少、自然没有在床前尽孝的义务。
到了六月天气渐热,单老太太竟然连神志也不清楚了,分不清白天黑夜,常常昏睡着,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只要醒着,她总要念叨着“阿菀、阿菀”。
而这些,单菀通通都不知道。
她只记得,每回电话里老人家总是催促着:“我在家里好着呢,今年种了不少玉米要看管,你赶紧看书去。”
却不曾注意到,奶奶的声音越来越虚弱,电话挂断得越来越快。
到后来,再没打过来了。
单菀天真地以为,奶奶是真的如她所说的一样过得很好。
她总想着,时间还有很多。
在候车室,她一遍又一遍拨打老家的电话,却始终没有人接。
台风席卷这座小城,暴雨倾盆而下。售票员不耐烦地嚷着:“全部车都不让走了,你们明天再来吧。”
可是,万一没有明天呢?
少女浑身冰冷冲进雨里,苦苦哀求才从一个刚买完菜回家的阿姨手里借到了自行车。
风声呼啸,路边的树木剧烈晃动着,随时可能倒下。
雨水漫进眼睛里,她什么也看不清,只凭着直觉拼命踩着脚踏板。
路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奶奶,再等一等吧,等等我吧。
此时此刻,单菀心甘情愿拿上自己的所有作为交换,她是那样的希望一切都是朱雄的恶作剧。
但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人能逃过命运之神永不知足的戏弄。
2011年夏天的这场暴雨,成为单菀记忆里的至暗时刻。
当她满身泥泞,终于赶回家的那一刻,单老太太已经彻底闭上双眼。
阴暗的老房子里,看不见半点亮光。
天窗上布满蛛网,地上清水红砖还是她记忆里的模样,木柜子里樟脑丸的味道弥漫着。
奶奶就躺在不远处那张木床上,蚊帐被撩了起来。
单菀迟迟不敢走过去。
如果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到底我要怎么做,才能快点醒来?
我真的已经很努力在往回赶了。
可是为什么,偏偏还是晚了一步。
在这之前,对于“死亡”两个字,少女还没有太清晰的概念。
直到这一刻,才突然被一棒子敲醒——
奶奶,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无论将来,自己是成功还是落魄,挣到多少钱,奶奶都不会再回来了。
隔壁春芳婶轻轻在单菀肩上拍了两下,“去跟奶奶说说话吧,她一直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老人家直至临终前,手心里仍紧紧握着一颗花生糖。
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记得,她的孙女喜欢吃甜。
单菀在床头坐了一个下午,不肯让任何人靠近。
角落里快被压垮的晾衣杆上,还挂着她初中时的校服。
若是凑近去闻,还能嗅到淡淡的肥皂香气。
明明她已经不会再穿了,奶奶还是时不时会把它从衣柜里拿出来,清洗、晾晒。
柜子里还放着一盒甜粿,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
它们早在夏季高温的天气里融化,变得粘腻。
翌日终于放晴。
单老太太的儿孙们也终于全回来了。
大伯母和堂姐翻箱倒柜,恨不得撬开每一块地砖。
单菀听见她们极力压低,却仍盖不住兴奋的嗓音:“老东西是不是还有张卡揣在自己手里?赶紧找出来,可别让老幺他们夫妻又占了便宜。”
三伯父也来了。
他是兄弟四人里混得最好的一个,常年在外做生意,电话永远接不完。
“天气热了,赶紧把事办完火化了,我浙江那边还有单大生意拖不了。”
虽说背地里互相看不上对方,他们表面上倒也是其乐融融,欢声笑语。
趁着大家围坐在一起商讨老人家的后事时,单母悄悄把单菀拽到一边去——
“你奶奶一向疼你,她有没有告诉你,那张卡到底放在哪里了?”
少女忽然抬眼,目光凶狠,似乎下一秒就要对人咬了上去。
“你这死丫头,还敢瞪起我来了?”女人一巴掌扇了过去。
“你们为什么不回来?”
单菀不避不躲,似乎那一巴掌对她而言根本不疼,“奶奶摔伤了,为什么你们都不回来!”
“你懂什么?”单母有些心虚地避开眼。
事实上,老太太刚摔伤的那天,几个儿子儿媳便全知道了。
可他们都想着,凭什么要我放下工作去照顾一个老太婆啊?凭什么要我来掏医药费啊?不还有其他兄弟嘛?
要去让其他人去。
大伯母甚至和旁人说:“老不死的头脑不清楚,不听话,干脆也别治了。”
每个人都嫌老人家是个拖累,总觉得最先回去的那个人,就会最出亏。
葬礼办得很简陋,唢呐声中,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老人家留下来的东西能卖掉的全被卖掉了,兄弟几人商量着打算把老房子租给外地人。
清晨,抱着那件还残留肥皂香气的外套,单菀悄无声息走了。
坐上大巴车的时候,老屋的烟囱从馥郁的树丛中破土而出,渐行渐远。
雨水摩挲着玻璃窗,她剥开糖纸,将那颗已经软烂得不成型的花生糖放进嘴里。
缓慢咀嚼。
真苦。
感受到怀里那件衣服里不正常的凸起,她垂眼看去。
外套内兜里,一块红布紧紧包裹成方正的形状。
打开来,是大人们找寻多日无果的、奶奶留下来的那张银行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