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其实想多了。
靖安长公主并没有迁怒任何人的意思。
回到下榻的官驿,她谴退旁人,大门一关,直接骂了太子半个时辰。
私自出宫,杳无音信,丝毫不重视登基大典。
好,就当他是临近登基大典,朝中事情又烦人,他想出来换换心情,搞点事情,让她在宫中累死累活,他在宫外逍遥快活,她都认了!
可他一个月来出入各类大小宴席,所交之人良莠不齐,有些连身份来历都不清晰,万一这些人里藏着歹徒刺客呢?
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多年,太子早就习惯了姐姐的性子。
他知道她是为了他好,所以即便方式粗暴凶狠些,也都照单全收。
等靖安长公主骂爽了,太子摸摸鼻子,好脾气的说:“孤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别说那些人别有用心,哪怕真的是刺客,孤又岂是坐以待毙之人,刀山血海都淌过来了,若连结交都要瞻前顾后,孤还怎么接手这万里山河。”
靖安长公主一个眼刀砍过来,太子话锋一转:“而且孤一路都很小心,并未暴露身份……”
靖安长公主冷笑一声:“并未暴露身份?那你以为我是如何找来的?吴家因为你险些将这片地儿都掀翻了,连府上陪客的都猜得出来你我身份,你跟这儿蒙谁呢?你自己品品你的话好笑不好笑!”
太子在心里叹了一声。
吴家人,真不会做事。
不过,靖安长公主这番话让太子想起了一人,他玩味一笑:“皇姐,你觉得那个李耀如何?”
靖安长公主眼神一动,别开目光,语气依旧冷硬:“我知你在想什么,可是殿下,朝中刚刚稳定,就算你想另开择士之法,用些值得信任的新人,也要循序渐进。你不可能大手一挥便将旧臣肃清,也不可能一句话就建起属于你自己的班底。你……”
“打住!”太子竖手作阻,眼角一挑,侧身抱臂:“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靖安长公主眉头一皱,看向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其实靖安长公主并没有说错。
太子虽掌着雄厚兵权重回朝堂,但盘踞朝堂的世家力量依旧让他在处理朝政时倍感吃力。
他想破开一条新鲜的血路,引进新鲜的血液,能助他在日后大展拳脚。
所以,趁着宫中忙于筹备登基大典,而朝中的注意力又转移到皇后人选的讨论上,暂时没有其他要务,他便跑了出来。
到这里,思路都没问题,可当皇姐提到那个陪客李耀时,前一刻的画面又浮现在太子的脑海中。
想征服李耀,或许是上位者的通病——专治各种不服。
但他并没有一开始就表明身份,用权势来力压。
这大概也是上位者的劣根性——自认魅力四射,乃天选之子,即便没有表面的光华与荣耀,也能凭着骨子里的东西让人折服追随。
可是,当皇姐一把掀翻棋盘,以绝对的无理霸道,让李耀偃旗息鼓下跪请罪时,太子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大概是……觉得自己之前那种执拗的较劲儿十分可笑。
他如今的地位和权势,是靠着自己一刀一剑打回来的,不偷不抢,名副其实。
靠着自己争取回来的东西作用于人,有什么问题?
皇姐显然就不会因为这种事困惑。
所以她掀棋盘掀的理直气壮,以势压人压的心安理得。
不,不止。
一路走来,太子常常会因为一些事自我怀疑与反思,踟蹰犹豫更是家常便饭。
但这些从不会出现在皇姐身上。
她的目光永远向前,仿佛不知疲惫,不会迷茫。
而他,是因一路跟着她,才走到了今日这个结局。
可是,她不能一直这般。
她也该适当的停一停,歇一歇。
所以,当长公主问出话时,太子本没有多想的心思,忽然分出一条岔路来。
“皇姐说的孤都懂。孤没想靠着一次微服出游,便让如今的朝堂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我是想问……”
太子眼神一变,颇有些玩味的凑向长公主:“孤与那个李耀接触了几日,他文才不俗,精通各艺,除了武艺上没什么造诣,绝对堪称大才。最重要的是,他或许早就猜到孤的来历身份,却从无谄媚之色,这一点从他与孤对弈就能瞧出,皇姐不觉得这个人很有趣吗?你说他这样的人,到头来图个什么呢?”
“还能图什么?”靖安长公主凉飕飕道:“图有些傻子心甘情愿凑到他面前当手下败将,任他击败奚落,还觉得他厉害有本事呗。”
太子微微后仰,脸一垮:“你再这么说话,孤就要生气了啊!”
靖安长公主正欲开口,忽然闭眼蹙眉,身子都跟着晃了一下。
太子眼神一变,连忙喊人进来,也不敢开玩笑了,担忧道:“皇姐,没事吧?”
珮兰姑姑最先进来,一看长公主模样就知怎么回事。
“殿下,先让长公主躺下吧。”
太子连连点头,配合着珮兰姑姑扶着人躺下休息。
珮兰姑姑熟练地吩咐人抓药煎药,太子皱着眉头走出房间,趁机拉过珮兰姑姑询问:“皇姐近来又不好了吗?不是说……那个已经拔除了吗?”
珮兰姑姑轻叹一声,如实相告。
之前长公主殿下不希望太子殿下早早登基,一来是因先帝还在,她不想让外人觉得太子背上逼宫夺位之名,同时让太子多揽些仁孝之名,二来,是她不希望太子那么潦草的登基。
这条路,他们姐弟二人走的异常艰辛,登基大典,是对这些年的一个交代,也是她作为姐姐,对他这个亲弟弟的交代。
所以,长公主非常用心的在筹备登基大典,一连多日操劳不歇,加上暗察司每日递增的信报和朝中大小事务堆积在一起,是个人都吃不消。
其实,太子刚出宫的时候长公主就知道了。
但就像她说的那样,她知道登基一事对太子来说意义重大,也猜到他有些心绪波动,所以由着他出宫散心,只让暗察司的人暗示传回消息,确保太子平安即可。
然而,太子这一走就是月余,长公主实在担心,所以在短时间之内处理了大量的事务,这才腾出功夫追出来。
日夜兼程,路上还要同时处理各州道的事务,旧疾岂能不复发?
珮兰姑姑每一句都很平和,可落在太子耳朵里,句句都扎心。
他当即做了一个决定。
……
靖安长公主喝完药后,小睡了片刻。
醒过来时,只见有人在床边支了张小案,上面摞着各州道的文书信件和加急的奏本。
太子手提朱笔,正聚精会神的处理着事务。
听到动静,他连忙搁笔凑上来:“阿姐,好些了吗?”
长公主被太子扶着坐起来,轻轻甩了甩头:“我睡了多久?”
太子报了个时辰,长公主眉头一皱,作势要下床:“我不是说过今日……”
“那几册账目孤已核对好了,没有任何问题,还有江南道书信里说的那几处问题,孤也批阅处理了。”
靖安长公主愣了愣:“你……”
太子一笑:“如何,皇姐不信孤?那行,我将东西召回,你自己看……”说着作势要去找人。
“哎……”长公主拉住他,满心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姐弟之间,一向是分工行事,如此也好专心于各自的领域,再相互配合。
况且,身为一国之君,又岂能去经营商事。
即便是她经营青字号,也是藏着身份去做的。
太子被拉住,笑了一声:“阿姐,孤能不能提一个请求?”
长公主狐疑的看着他。
又搞什么花样。
“说吧。”
“其实有一点你说的很对,在孤看来,登基一事意义重大,甚至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岭,孤想着,等以后做了皇帝,怕是就没了现在的自在。反正孤都出来了,你也追来了,不如咱们先什么都别想,在这里好好待几日,如何?”
长公主好笑的盯着他:“还没闹够呢?”
太子正经道:“那你呢?还没忙够吗?”
长公主愣了愣。
太子坐到床边,挨着她,近乎乞求:“阿姐,你想想,等到咱们回到宫里,可就没有眼下这番自在了,况且,你有多少年不曾真正放松休息过了?”
少年郎眼神灼灼,真诚道:“如何?等咱们都休息好了,再一起回去!”
靖安长公主盯着他半晌,迟疑道:“几日啊?”
太子一听这话,便知她允了,他咧嘴一笑,像个神棍般掐算:“三……四五六七八日吧!”
靖安长公主眼神一冷,侧身抓过枕头就要朝他砸过去!太子弹跳起来,笑着躲开:“七日!就七日!求你了阿姐!”
……
靖安长公主并没有住在吴家,而是下榻官驿。
太子见状,自然是跟随姐姐,也离开了吴家,陪着长公主住在驿馆。
这下吴家人彻底乱了。
定是他们没有招待好,才叫贵人走了,吴家升天的大好机会就这样糟蹋了!
吴家人又怕又悔,往官驿去了好几次。
可是,这官驿瞧着似乎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却不知,乔装打扮的禁军和暗察司各路高手早就将这里围的像个铁桶一般,什么人来了都打扰不到正主。
吴家挽回无果,思来想去,终于将矛头指向了李耀!
都是因为他!
……
在皇姐这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太子瞬间有了干劲。
以往都是皇姐领着他走,如今二人难得的清闲时光,太子决定亲自安排计划,让皇姐只管跟着他走,吃喝玩乐,清闲自在。
珮兰姑姑夸赞太子有心,靖安长公主闻言,笑了笑,都由了他。
既然是游山玩水,那自然要寻景色独特之处。
太子一番打听,得知附近有一座知林山远近闻名,是很多才子隐士踏青聚会的地方,如今正值酷暑,那里避暑也是一绝。
于是,第一站便定在这里。
靖安长公主对登山踏青没有任何兴趣,她身体不好,体力宝贵,能不动时绝对不多动,但见太子认真筹备满心期待,便什么都没说,姐弟二人乘着马车便奔向了知林山。
好在,知林山并不是无人打理的荒山,相反,这里山道宽阔,景致幽雅。
一打听,原来山中不仅有人隐居,还有一个非常华丽精致的山庄,这山道也是修建山庄的人一并开出来的。
太子兴致大起,一路奔到了山庄门口,企图与主人家结交一番,顺便欣赏着知林山的美景。
山庄主人是个好客的文人,热情的招待了太子和长公主一行人,不仅奉上各种美酒美食,还主动介绍起了知林山各种不可错过的绝美之景。
靖安长公主坐了许久的马车,略有些疲惫,跟着逛了一会儿园子,便有些犯懒了。
她瞟见不远处有个凉亭,正欲开口,眼神忽然定住。
凉亭之中,坐了个人。
一身素雅圆领白袍,坐姿端正,手中握着一本书,读的认真。
说是认真,因他身边还有一人。
是个相貌清丽的女娘。
她坐在男人左手边,目光紧紧黏在男人身上,一直叽叽喳喳找话说,可是男人别说是回应,就连一个眼神都欠俸。
女娘大概很少受到这种冷遇,抿了抿唇,负气一般伸手去摸男人的脸。
靖安长公主挑了挑眉。
谁知下一刻,男人飞快起身,避开了女人的手,在他转身一瞬,靖安长公主的眼沉了沉。
女人并不是要摸他的脸,而是故意使坏要按他脸上的伤口。
他受伤了。
靖安长公主跟着太子打了这么久的仗,看过了各种伤口。
她眯了眯眼。
擦伤?
被打了?
静安长公主一停,太子就跟着停,连带主人家都停了下来,一群人整整齐齐望向那头。
主人家似乎想起什么,连忙解释:“这是小女窈娘。那位……”
“李耀?”太子直接念出了对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