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倒也不一定全然是生气,里头或许还有一星半点的心虚。
但她如果不表现出发怒,只要透露一点点的心虚,被他察觉了去……她不知道下面究竟要如何才能收场。
事实上,她现在已经不知道下面要说什么了。
她藏在最深处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卷轴里,被他一个字不拉地通读了全文。
姜鸾表面上一幅气炸了的河豚模样,抱着毡毯坐在小榻上,视线发飘,脑海里一片空白。
裴显侧身坐在小榻边,看来一幅平静无澜的神色,心里也是一团乱麻。随笔里记载的内容,和他平日里认定的事实,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需要想想。再想想。
帐篷里的两个人各想各的,居然陷入了短暂而诡异的平静。
足足半刻钟的时间里,谁也没开口。
最后,还是裴显的一句问话打破了沉寂。
他缓缓问,“人生必做五十事……?”
姜鸾动了。
她唰地再次把毛毯掀了,窸窸窣窣地穿衣。
就寝的单衣外头穿戴好了外裳,走到帐子门帘边,又一下唰的掀开帘子,半山腰的夜风呼啦啦吹进燥热的帐篷,叫来值夜的秋霜。
“现在就升一盆火,把带出来的那卷玉轴随笔扔火里烧了。”
她掀起半开的门帘子吩咐下去,“烧得干干净净的,只剩个玉轴,连火盆拿回来给我看。”
秋霜莫名其妙地领了命,还是立刻去办了。
裴显:“……”
帐子里两个人侧坐着,彼此都能看见对方,但都不是光明正大地瞧,而是拿眼风彼此互瞄着。一个低头思索,一个眼神发飘。维持了很久的安静,谁也没开口说话。
鸦雀无声的诡异安静气氛里,外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两人的视线同时抬起,眼看着秋霜掀帘子进来,带进来一个火盆,里头的细绢灰烬,还有光秃秃烧剩下的玉轴。
写在玉轴绢书里的人生必做五十事,比随笔卷轴还要命,牵扯到重生鬼神之事,必须毁尸灭迹。
姜鸾遗憾地看了眼火盆。
她本来想叫秋霜端来一盆火,好连帐子里那卷要命的随笔都烧个干净。没想到端过来的是个熄了火的盆……
秋霜飞快地瞄了眼帐子里的情形,还算稳妥,轻声回禀,
“入夜后快马来了一位京城使者,说是传达京城的四百里急令,被我们以殿下睡了的理由拦了。现在人侯在山脚。殿下起身了的话,可要召人问问?”
姜鸾精神一振,立刻起身,“叫使者候着。等我沐浴,下山见他。”
帐子里四目相对的气氛实在太尴尬,她快待不下去了。
这时候送到眼前的救命稻草,哪怕不是京城的四百里急令,而是二姊托人送来一束野草,她也要坚持亲自出去把野草给收了。
裴显起身,“臣在外头等殿下沐浴完毕,护送殿下下山。”
姜鸾立刻拒绝,“你不必送我。我这里有文镜。回去歇着吧。”
裴显平静却不容拒绝地坚持,“由臣护送殿下下山。等召见完了京城使者,护送归来的路途上,臣正好还有些话想单独请问殿下。”
姜鸾坐在小榻边,视线飘去旁边,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秋霜眼瞧着两人之前的相处不大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谨慎地帮了一句,“四百里急令传过来的,应该是大事。今夜殿下只怕不得空。裴中书不如明日再来?”
裴显到此时已经差不多想明白了。
本来还不敢相信,言语试探了几句,姜鸾的反应却证实了他的猜想。
她心虚,慌张,顾左右而言他,她的视线看天看地,却压根不敢看他。
他的眼角余光始终追随着她的动静,盯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越看越笃定自己的猜想。
如果说今天被召入帐子之前,他心里处处都是燎原毒火,他按捺着心底就要升腾而出的毒,硬生生把自己烧成赤地千里。
意外打开那卷随笔之后,仿佛囤积江海的甘霖从天而降,不止熄灭了他心底的漫天毒火,滋润了干涸赤地,他简直要陶陶然醉倒在甜美的甘霖里了。
他有的是耐心,不想把人逼到角落里。
他还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在夜色里独自反刍,仔细地回味这份意外天降的甘美。
他并未再坚持下去,主动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