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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鸾走出紫宸殿时,回身望了一眼。
弥漫着苦涩药味的内殿里,端庆帝姜鹤望神色平和,呼吸平缓,沉入了睡梦之中。在最亲近的妹妹面前吐露了心里隐藏的最大的秘密,他终于不再心悸,可以放心地睡个安稳觉了。
入睡之前,他同意了姜鸾的提议。
他肩上扛着的沉重的负担从此也卸下了。
姜鹤望一身轻松地陷入了深眠。
顾娘娘还在庭院里,虎儿站在细雪洒落的宽敞庭院里,踩着小靴,兴奋地跑来跑去。
顾娘娘迎上来,平静神色下隐藏焦虑不安,“说完了?二郎怎么样了?”
“说完了。二兄睡下了。”姜鸾简短地说,“这几日有些事要办,等办完了,我再过来探望二兄。”
崔知海还在通往后殿的藤蔓长廊处等候着。
作为三堂会审的主审官,他最近焦灼地彻夜难眠。四十出头的年纪,两边鬓角眼看着现出一片斑白。
姜鸾看着崔知海鬓角现出的星星点点,眼角出现的皱纹,不等他问询,直接开口答,“问过二兄了。”
姜鹤望倾吐的秘密,如今成了她需要深藏的秘密。她对崔知海说,“不要再往下问了。尽快结案吧。”
崔知海苦笑,“怎么结案?大理寺提审了徐在安,口供已经录下了,三支利箭穿心……”
“真巧。”姜鸾笑了笑,“西北打完了一场硬仗,大军班师的半路上,大理寺就接着往下审了。时机接的真好。”
崔知海还在解释,“九月的案子,拖延到年底,实在拖延不下去了。原先还有战事转移各方的注意力,现在仗打完了,所有的眼睛都转回来盯着这桩案子。朝野上下,处处都是质疑之声啊,殿下——”
“行了,我知道了。”姜鸾打断崔知海的言语。坐在他的位子上,崔知海是真尽力了。
“崔中丞近日辛苦。今天别去审案了,让你松散一天,替本宫去城东的王家本宅跑一趟,找王相说几句话,要个东西,本宫急用。”
区区小事,崔知海当然满口应下,“殿下要带什么话,要什么东西?”
姜鸾轻描淡写地说:“请崔中丞跟王相说,今年开春,王相退隐前夕,二兄有件要紧的东西留在他那儿,现在打算要用了。劳烦他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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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步辇在外皇城的诏狱门外停下。
姜鸾大张旗鼓而来,脚步才跨进门槛,里头正在询问的几位朝廷大员已经迎了出来。
三堂会审的三位主审官员,除了崔知海不在,另外两位: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裴显前脚进了诏狱,他们后脚就跟来了。
诏狱的审讯值房里,墙上的火把全部点亮,映亮了石室四面墙上悬挂各式的刑具,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血腥气。
裴显坐在墙边的铁胡床上。
那铁胡床是特意为了询问犯人而打造的,四脚牢牢铸在地上,不可以移动,扶手上有拷住手腕的铁铐。
裴显只是停职质询,从官府公文来说,还算不上犯人,无人给他上铐。
姜鸾进去审讯值房时,裴显正坐在那铁胡床上,修长的手指捧着一杯热茶。无视于周围大眼瞪小眼的各色视线,慢条斯理地品了口茶,评价了一句,
“诏狱里的茶水,和兵马元帅府里待客的茶水差不多滋味。”
姜鸾从敞开的大铁门处走进去,直接坐在审讯值房里唯一的坐床上,说,“本宫有话要私下里问询裴中书。你们都退出去。”
刑部尚书吃了一惊,急忙阻止,“这怎么行,殿下万金之躯……”
他的目光带了提防,隐晦地看了眼对面端坐的裴显。
先帝去年八月里,就是被朔方节度使韩震龙劫持,才导致了后面的暴死。
眼下待审的这位,不也是河东节度使出身!如果他也突然暴起,意图劫持身份尊贵的皇太女,这这这……后面的事,他已经不敢再往下想了。
姜鸾不去看开口劝诫的刑部尚书,目光转向了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徐有墨,京城士族出身,家族依附会稽谢氏已经有三代,徐有墨的女儿嫁给了谢氏的旁支庶子。她这些天来暗查这桩案子牵涉的各方势力,已经查得清清楚楚。
她单点了徐有墨说话,“徐卿,你也觉得不妥当?”
徐有墨肃然起身,“殿下,极为不妥当。裴中书孔武有力,如今他的身上,呵呵,未曾带镣。殿下屏退左右,单独和裴中书会面,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臣等万死难辞罪责。万万不可——”
不等他把话说完,姜鸾抬高声音,点了门外的薛夺进来。
“裴中书坐的胡床上似乎就有腕铐?本宫在这里看着,薛夺过去,给裴中书铐上,等本宫单独问完话再解开。各位觉得呢。”
刑部尚书擦着冷汗,默默不语。
徐有墨噙着冷笑,说了句,“下官倒是无异议,就不知裴中书意下如何?”
裴显撩起眼皮,视线扫过对面托腮坐着的姜鸾,视线对上的同时,她歪了下头,冲他眨了眨眼。
裴显把手里捧着的茶盏放在旁边,手腕抬起,平淡唤道,“薛夺过来。”
左腕上戴着的两串金珠手串,从衣袖里露了出来,在灯火下闪耀着金光。
薛夺眼皮子狂跳,一个字都不敢多问,默默地把手串往上拨,咔哒两声脆响,两边的铁腕铐扣上了。
姜鸾从坐床上起身,摆摆手,把审讯房里所有人都赶了出去。文镜还想持刀守在身侧,被她瞪了一眼,不客气地也赶了出去。
铁门沉重地关闭了。
诏狱原本就是皇家牢狱,关进诏狱的犯人不是三公九卿,就是勋贵宗室。薛夺上次还是因为沾了禁卫的身份,才有资格关进来。
皇家牢狱的审讯房间,在修建时,当然会考虑到贵人密谈的需要。
姜鸾对着紧闭的铁门外,唤了两声,“薛夺?文镜?”
门外毫无应答。
“行了,他们都听不见。可以放心说话了。”姜鸾从坐床上起身,轻快的几步到裴显面前,弯腰拨开他的衣袖,挨个摸了摸左手腕上两条手串的金珠。
“旧的那串都褪色了,怎么还戴着?”她轻声嘀咕了一句,“新的都给你送去了,戴新的就好了嘛。”
裴显抬起头。
连续几个月的出征,他瘦了不少,眉眼五官在灯光下显得深邃,轮廓更加锋锐。只是这么平淡的一眼直视过来,已经过于犀利,刚才刑部尚书隔着两三丈距离,已经不大敢直视他。
姜鸾却丝毫不怕他近距离的直视。
“说说看。”她摸着那串褪了色的五彩手串,在极有压迫感的视线下催促着。
裴显开口说,“因为送出手串的那晚,殿下站在东宫寝殿的门外说,除非绳子断了,不许再拿下来。”
姜鸾噗嗤乐了。
“我说过这句?隔了几个月,我自己都忘了。”她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当夜的具体情形。
但单独说话的机会难得,她不再浪费时间去想。
她瞄向四周,确定室内空无一人,唯一的铁门上也没有留下任何从外往里窥视的小孔,视线转回来,在扣住裴显两边手腕的铁腕铐上转了几圈。
她缓缓抚摸着筋骨结实的手腕上串着的金珠,视线若有所思地盯着铁铐,裴显的视线盯着她。
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姜鸾忽然抿着嘴笑起来。
在裴显的凝视下,她往前一扑,结结实实地扑进了他的怀里。伸手抱住了宽阔的肩膀,坐在他的膝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亲昵地蹭了蹭。
这是个极为熟悉的动作,裴显本能地就想抬手,搂住那截柔软纤细的腰肢。
手稍微抬了下,手腕被禁锢在铁胡床上,动不了。
裴显:“……”
姜鸾在他的怀里闷笑,“动不了了,裴中书?我都坐你身上了,你的本事呢。来啊。”
胸腔发出细微的震动,裴显在笑。
无声地笑完了,再开口说话时,声音却和平日一般无二的平稳,语气极正经地从头顶上方传来。
“殿下想看哪种本事。”
姜鸾趴在他的怀里,冬季天气寒冷,审讯室里点了火把,倒不是很冷,他的身体很热。
炽热的人体温度隔着几层衣衫传过来,熟悉而久违的暖意,她闭着眼,几乎被融化在那温暖里。问什么,答什么,她全忘了。
抚摸着金珠手串的手指被反握住了。
纤长柔嫩的手指,被牢牢地攥在温热的掌心里,带着硬茧的指腹一寸寸地抚摸过去,处处带起难熬的麻痒。
姜鸾受不了痒,细微挣扎着要躲,“别摸,痒,别摸。”
哪里躲得开。用力抽也抽不回来。
青葱般的指尖,柔嫩的手心,手背上的小涡,被一寸寸地抚摸了个遍。裴显的声音在她耳边,热气吹拂在耳垂上,
“钥匙在哪儿?把铁铐打开。”
姜鸾现在连耳朵也痒得受不得了,捂着发红的耳尖躲开,“钥匙在薛夺手里。”
“在阿鸾手里。”裴显淡定地说,“薛夺刚才出门前塞给你手里,我看见了。”
“呸,眼睛这么利做什么。”姜鸾从始终藏在衣袖里的左手终于探出来,指尖捏着一把小铜匙。
她仰起头,柔软芳馥的唇瓣迎上去,交换了一个缠绵深长的深吻。
裴显的喉结滚动了几下,视线落在小铜匙上,无声地催促。
姜鸾捏着铜钥匙,要收回袖里,“不行,这里人多眼杂的,我可不能给你打开。谁知道打开了你要做什么坏事。”
“不做坏事。”裴显应诺,“只是抱一抱。”
“真的?”姜鸾掂起小铜钥匙,俯身打量了片刻,塞进左边的锁眼里,转了半圈,“只打开一边,这里不好耽误太久——”
咔哒一声脆响,左手松开了。
结实有力的手臂直接搂住了柔软细腰,往怀里一拉,从头到脚狠揉了一通。
姜鸾被他揉得哎哎叫。
“衣襟散了。”
“口脂都被你吃掉了。”
“头发散了!”
“……”
三寸厚的沉重大铁门,隔绝声音视线,特意安设在昭狱的审讯室,原本就预备了贵人在室内密谈的功用。
但这次密谈的时间,有些太久了。
文镜和薛夺互相对视了几次,从各自的眼神里看到掩饰的不安。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两人也在低声嘀咕着,“去年八月初十的宫变当夜,涉及了天家阴私,只怕大有内情哪……”
“里头那位莫非是审时度势,在殿下的面前全盘招认了,争取免死?”
“哼,谋害先帝的大罪,十恶不赦,株连九族。一旦招认了,谁能免死?只怕是在里头掰扯,和殿下谈条件罢。”
“今天奇了,崔中丞怎的到现在都不来……”
半个时辰过去,铁门被人从里面敲了敲。
几名等候在外的臣下如释重负,四名禁卫合力拉开了大铁门。
姜鸾站在门口。
裴显依旧好好地铐在铁胡床上。
薛夺眼皮子剧烈一跳,看了眼姜鸾。
他刚才明明把钥匙给殿下了。怎么会没打开腕铐,当场把人释放?
姜鸾已经穿好了户外防雪的斗篷,拉起风帽,整个人严严实实地遮掩在冬衣下,遮挡了大半张脸的风帽下,只露出小巧挺直的鼻梁,灯下色泽嫣红的唇瓣。
“本宫问询完了。劳烦裴中书在昭狱里暂住几晚,等这桩案子尘埃落定,真相水落石出,是放是留,一切按朝廷章程走。”
她把风帽又往上拉了拉,连嫣红润泽的唇都遮挡住,吩咐薛夺,“把裴中书的腕铐除了,护送出去,在诏狱里暂住几晚。”
薛夺行礼应下,姜鸾从门里往外走,擦身而过的时候,把那串铜钥匙又扔了过来。
薛夺满腹疑问地接在手里。
看守昭狱的是北衙禁卫,都是从前玄铁骑的弟兄。护送裴显入住的牢房,当然是诏狱条件最好的一间。
地势最高,地面干燥的石室,上头开有天窗,晴天时能晒半个时辰阳光。
薛夺之前在诏狱里蹲了整个月,睡得也是这间石牢。
护送裴显进去时,薛夺忍不住了,看看左右无人,
“皇太女什么意思!我原以为她要帮督帅,询问几句,走个过场,当场把督帅释放了。没想到……殿下她、她怎么不放督帅!”
裴显听他抱怨了一通,只平静地答,“京城里的战场,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眼下时机未到。”
薛夺又惊诧又怀疑,“什么时机?督帅领兵打了场空前绝后的大胜仗,踏破突厥人的老巢,立下罕见军功,还有什么更好的时机?”
裴显微微一哂,不往下解释,改而问起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城外东宫送的橘子,带进来了没有?”
薛夺几乎把那筐橘子给抛在脑后了。出去找了半天,亲自捧进来。连同橘子捧来的还有裴显的随身腰刀。
当着裴显的面,薛夺把腰刀往床褥下一塞。
裴显递给他一个橘子,自己拿了一个在手里,不紧不慢地开始剥皮。
薛夺哪里吃得下。
“最近京城的风头不对,皇太女又不知道是站哪边的。督帅,做好最坏的准备。”
当着主帅的面,他掏心掏肺地说话。
“末将走了狗屎运,莫名其妙地被放出来了。但徐公公至今还押在大理寺里,据说供出了对督帅极为不利的供词。督帅在边境浴血征战,弟兄们替家国流血拼命,京城里的兔崽子们倒磨刀霍霍,准备倒打一耙了!”
他越说越气,发起了狠,抬手做出一个往下劈斩的姿势,
“京城的城防再坚固,防得住铁甲重兵的一轮冲锋?能踏平突厥人牙帐的铁蹄大军,踏不平京城里那群毛都没长齐的南衙禁卫?督帅,听末将一句,管他娘的,咱们索性冲出京城,把玄铁骑兄弟全拉回河东去,从此在河东自立为王,也好过在京城里受人鸟气!”
他长篇大论地说完,裴显正好剥完了一个橘子,随手掰下半个,全塞薛夺嘴里,
“几个月不见,嘴皮子功夫见涨。吃点橘子消消火气。今年的橘子甜不甜?”
薛夺满脑子升腾的打杀狠意都被塞过来的半个橘子给填平了,呆滞地咀嚼了几下,“甜。”
“东宫赐橘,觉得甜就多带几个回去吃。”裴显随手扔了两个柑橘过去,
“皇太女殿下刚才特意叮嘱了一句,耐心等待。她那边还在筹备着,别慌,稳住。”
薛夺捧着柑橘,烦躁地抓着头发出去了。
裴显看着薛夺的背影消失在甬道尽头。
牵扯到谋害圣人的大案,相关人犯至今都押在牢里,单单放出去一个薛夺,他真以为靠他自己走了什么狗屎运?
先把薛夺捞出去,他麾下的龙武卫调来看管诏狱,确保诏狱安全。等他今日领兵回京,拒绝去大理寺,再顺理成章地派薛夺出城接他,安置在最安全的诏狱里。
等待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刻。
安静的石室里,裴显剥开一瓣橘子,放进嘴里,细细地品尝滋味。
“今年京城的柑橘,确实又大又甜。”
作者有话说:
正文即将完结~今天是完结章的上半章,明天看看能不能把下半章写完一起发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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