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裴显这辈子绝不会主动提起的话题。
朝廷接连打了三四年的仗。起先和北边挟持了懿和公主的伪朝廷打。懿和公主在突厥亡故,韩震龙倒行逆施,丧尽人心,裴显看准时机,集举国之力,发兵剿灭了韩震龙的伪国,一举收复关内十三州。从此和更北边的突厥人接壤,接着和突厥人打。
北边和突厥人打,西北,东北,和陆续叛乱的几个节度使打。
第五年开始,他的名声传遍大江南北,战事渐渐地少了。被重新纳入版图的州郡开始向中央朝廷纳贡。
赋税一年年地丰裕起来。年中时,裴显召问户部官员算了算,居然有余财继续开凿陵墓了。
那就继续修。
从第五年,修到了第七年。
每次工部询问,裴显虽然嘴上都答“尽快修”,但心里始终是觉得,陵墓可以慢慢地修,修个十年二十年的也不迟。
他遇见姜鸾的第一面,她已经伤损了肺,一幅奄奄一息的模样。之后的每一年,到了秋冬换季时,她的旧疾就会来势汹汹地发作几场,每次太医署的御医们都会摇头叹息,谨慎地叮嘱他早做打算,早早备好后事应对。
年复一年,七年过去了。
她的病还是好不了,一年还是有五六个月要躺在床上养病,但病势看起来也并没有他们口中描述的那么坏。
她卧床起不了身,人倒是一刻都不闲着。
沉疴难治的这具身体,虽然遏制了她的活力,但只要她还好好地活着,生而带来的鲜活的生命力,哪里是一具病躯所能遏制得住的。
她足不出户,每天都有新的花样。
她要养猫。
他起先没在意,吩咐吕吉祥搜寻来各式各样的狸奴,都是两三个月大小,娇娇小小、性情温顺的幼猫,装在各式各样的笼子里,呈进宫里供她赏玩。
她仔细挑拣了一轮,最后留下了一只通体雪白长毛、看来漂亮精致的波斯猫儿。
她对这只波斯白猫儿爱不释手,整天去哪里都抱着,原本乖巧温顺的猫儿,被养得脾气越来越矜贵。
波斯猫儿喜欢抓活物。
她的波斯猫儿大半夜的钻进庭院里,追了半夜的耗子,又爬上树掏鸟蛋,去草丛里扑毛虫。姜鸾跟着不睡觉,坐在庭院里,命人点亮所有的灯火,撑着困倦的眼睛,兴致勃勃地看。
庭院里夜风吹过,骤然而至的夜雨打湿了她的肩头,宫女们只稍微迟了那么一点点,还在催促着姜鸾更衣,她虚弱的身子已经起了烧。
裴显睡到半夜被宫人叫起,匆匆进宫探视病情。
春夏交替的季节,气候乍暖还寒,她的病情猛烈反复。
一病就是半个月。
等她从浑浑噩噩的沉睡中醒来,满室都是苦涩中药味,她在病床上张开酸软的手臂,闭着眼睛软软地说,“我的猫儿呢,抱过来。想她了。”
满室宫人,无人敢应,纷纷沉默着低头。
她养的波斯猫儿,被视作引发这场大病的罪魁祸首……已经不在临风殿了。
姜鸾闭着眼睛喊了几声,无人回应,她隐约感觉不对,支撑着要起身。
撑了几下,哪里起得来。
裴显站在床边,隔着一道半放半挂的薄帷帐,低头看她。
神色淡漠,看不出喜怒。
但不知怎的,姜鸾一眼便看出,他怒极了。
“为了只狸奴,几乎丢了性命。”裴显的语气依旧是称得上和缓的,说出的话却不容拒绝,“陛下的性子不适合养爱宠。”
无论她怎么闹,怎么求,怎么好声好气地哄,裴显软硬不吃。
临风殿里再没有养过第二只猫儿。
姜鸾口述的遗诏里,郑重其事写了一条,陪葬一套猫儿扑蝶的瓷碗瓷盘。
要毛色雪白的猫儿。要上好的制瓷窑厂出的瓷器,猫儿的白毛要纤毫必现,栩栩如生。
她在遗诏里说,她喜爱狸奴,生前不得陪伴,希望死后如愿。
遗诏由起居郎忠实记录下来,呈给裴显,他一个字不漏地看到了。
一整套二十四件猫儿扑蝶的越窑青瓷碗碟,已经日夜赶工地制好,作为贡物运送进京,由他亲手放在她的陵墓陪葬里。
他以辅政大臣的身份,操持了全套丧事,在宫里的灵堂里守过了头七之夜,率领百官步行护送棺椁入了城外五十里的山谷帝陵,回京如常地操持着整个月的政务,等到七七那天,又捧着那套刚送进京的二十四件越瓷碗碟入了山谷帝陵,在帝陵旁的青庐独自守过了七七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