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墓园回市区的路上,车里的气氛有些尴尬。
沉默的不光是单茶,还有晏随。
哪怕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可想起之前她千里迢迢跑到学校来找他时,他对她的冷淡态度,以及失去理智时那些口不择言的话,晏随便感觉心脏一抽一抽的疼,像是被人紧紧攥着,生生来回拉扯一般。
光是此刻的他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堪忍受。
那当时的小山茶,心里该有多难受呢?
晏随想要提,却又不敢提。
他怕她已经好不容易将那晚的事情淡忘,他再提起,又会伤害到她。
两人沉默地坐在车里,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最要命的是,两个人在进市区的路上,正好遇上进城管控,于是就这样尴尬地堵在车流里,一动不动。
一时之间,车厢内的气氛更加凝滞了。
最终还是晏随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毕业答辩结束了吗?”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因此下一秒,他便率先开口道:“霍舟把照片发给我看了。”
虽然霍舟被甩之后整天酸溜溜的,见到情侣就阴阳怪气,连成双成对的筷子都见不得,改用勺子吃饭了,但小姑娘论文答辩那天,霍舟还是从小姑娘的室友那里问来答辩结束后的合照,转发给了晏随。
单茶抿了抿唇,轻声道:“你还不打自招啊。”
晏随低咳一声,终于坦诚自己的内心:“本来想假装不知道,可……又怕你觉得我不在意你,所以不敢装了。”
说来其实惭愧,他们两个人之间,更勇敢更直接的那个人,好像一直都是她。
晏随转过头,目视着前方的如水车流,自嘲道:“你教过我,‘不要推开自己在意的人’,我好像老是忘记。”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她很认真地教过他好几遍,可他好像一直都没能记住。
听见这话,单茶转头看他。
她扯了扯嘴角,然后轻声道:“那我说的许愿的事,你怎么还记得啊?”
许愿想要灵验,是有一套神秘法则的。
你在心底许愿的时候,要用自己的一样东西去和神明交换,这样许下的愿望才能够灵验。
回想起自己年少时一本正经告诉身边人的这些奇怪话,单茶此刻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连她自己都忘了这样的奇怪规则,晏随居然还记得。
“我早就不相信了,你还信呀?”
晏随瞬间沉默着,没有说话。
单茶依旧看着他,声音很轻很轻:“你也为我爷爷许过愿吗?”
在她不知道爷爷生命垂危、缠绵病榻的时候,他也曾经试图替她守护过她最亲近最依赖的爷爷吗?
她轻笑:“晏随,你也会那么傻啊?”
晏随垂下眼睛,自嘲笑笑,声音很低:“很没出息,是不是?”
那个时候,他实在是太稚嫩了。
十八岁的少年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样的境况,所以做这样笨拙又无用的事情,来寻求一些心理安慰。
那时真的太稚嫩了。
后来将所有的过错和责任扛下来时也是。
他的生活轨迹因为家庭巨变彻底偏离,既然不能再和她同行,那不如让她只恨自己一个人。
单茶望向车窗外,轻声道:“其实后来我也慢慢想开了……爷爷这一辈子过得很苦很累,养大了好几个孩子,还养大了我和姐姐,倾尽所有,没享过一天的福。”
“后来,我晚上失眠的时候我就想,可能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是来历劫的。从另一个高维世界来,历劫完了之后就回到那个高维世界去。”
“不是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么?所以说不定,早点走可能反而是奖励呢……我也不知道,瞎说的。”
“又或者,如果人真的有一世一世的轮回,那现在爷爷早就投胎了,有很爱他的父母,无忧无虑,在上幼儿园呢,对不对?”
单茶的眸子微微湿润。
其实这样想想,她就能开心很多了。
她从小到大就是这样的人。
因为过早开始承受病痛的折磨,所以仿佛是身体进化出来的自我防御机制一般,别人对她的一点好,生活里的每一点甜,她都能记上很久很久。
而那些难受和痛苦,好像都被她刻意忽略遗忘掉了。
她不记仇,总是很轻易地就与生活和解,和命运握手言和。
***
车子开回市区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单茶问他:“你今天有其他安排吗?”
晏随犹豫几秒,还是道:“有。”
换做是其他安排,他一定就推了。
他解释道:“待会儿得带晏阳去看他妈妈,那边的时间改不了。”
监狱那边的探视时间有规定,一个月才能等来一次。
上个月到了探视的日子,带晏阳的保姆阿姨临时请假,便不了了之。
这个月,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放鸽子了。
单茶眨眨眼睛,轻声问他:“你……不恨她吗?”
“她?”听见这话,晏随扯着嘴角笑了笑,“还犯不上。”
作为一个后妈,盛晴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纵然有许多可恨之处。
但她和晏随之间原本就是陌生人,没有任何义务对他好。
盛晴为了自己的儿子从继子这里争夺资源,好歹是尽自己当妈妈的义务。
真正可恨的人不是盛晴,而是和他血脉相连的生父。
只是晏明达早就死得透透的了,对他的那些仇恨甚至找不到寄托的实体。
晏随没有大度到原谅所有人,但经过了这么多年,很多事情最终只能释怀。
他对继母盛晴的态度还是和从前一样,淡淡的,不显露任何情绪。
从前盛晴还是趾高气昂权势煊赫的官太太时,晏随便不怎么将她放在眼里。
现在盛晴身陷囹圄、沦为阶下囚,曾经光鲜漂亮的盛家大小姐,如今面容憔悴苍老得比同龄人要老上十岁还不止,晏随依旧不怎么将她放在眼里。
因为当初晏随将那笔钱一分不少地归还了,所以盛晴判的时间并不长。
再加上在狱中表现良好,晏随估摸着,在晏阳上高中之前,她就能出来了。
刚知道晏随将那笔钱如数交出来时,盛晴只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那是她和丈夫商量好的,他们两个横竖是走不脱了,所以便给这两个孩子打点好一切,一辈子衣食无忧。
那时盛晴对这个继子也不再防备了,因为还指望着他出国之后能照顾好阳阳。
她怎么也没想到,晏随居然把那样一笔巨款直接还回来了。
后来她从看守所出来、进了监狱后,晏随第一次来探视她。
盛晴问他为什么。
晏随语气带了淡淡的嘲讽:“你们是不是太老了,所以不懂小孩的心思?晏阳不想要钱,只想要妈妈。”
“等你出来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八岁,还来得及。”
盛晴在那一刻,泪如雨下。
当然,晏随和盛晴之间的交流并不多,偶尔说上几句话,也都是和晏阳的病情或是学习有关。
今天也一样。
晏随将晏阳带进监狱的会见室后,冲着盛晴点了点头,然后又低头去看晏阳,说:“我在外面等你,不着急。”
但这一次,盛晴叫住了晏随,“开开,我有事要和你说。”
于是晏随留在了会见室里。
盛晴脸上隐秘地带了一丝讨好的、局促的笑容,“我听阳阳说,你和高中时的那个女孩子又开始来往了。”
当年盛晴便知道晏随和那个出身普通的女孩子之间的事情。
那时的盛晴自然是喜闻乐见,毕竟晏随又不是她的亲儿子,她巴不得他找个条件差点的姑娘。
再回想起当时的心境,盛晴有几分赧然。
斟酌了片刻,盛晴道:“奶奶留下来的那个玉镯子,被我藏在卧室梳妆台里,就粘在倒数第二个抽屉的背面,你往上一摸就能摸到。”
盛晴说起来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当初晏随奶奶有一只水头极好的玻璃种玉镯子,在晏随妈妈嫁过来时,给了晏随妈妈。
那只玉镯子价值不菲,原本是说好当做传家宝,一代代交给晏家的媳妇儿的。
后来盛晴嫁过来,从晏随妈妈的遗物里翻出了这只镯子,不动声色地据为己有。
是她小人之心,生怕晏随和她抢这只镯子,于是藏得牢牢的,对外只说是找不到了,其他人都不知道,这只镯子在她手里。
现在看来,当初的她实在是市侩得可笑。
夫家和娘家接连出事后,曾经被她提携过的那些亲戚亲信们对她避之不及,对于年仅五岁的阳阳,也是如同对待烫手山芋一般推来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