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阿萝的委屈,郑雁声抿起朱唇,没有立刻回答。
她侧目,观察、描摹阿萝,画过两道水湾眉,停在一双杏仁眼间。
二人四目相对,迎来凝滞的静寂。
没由来地,郑雁声记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她是郑氏的旁支庶女,不受家族重视,自幼被养于乡野,直至及笄才返回祖宅。正巧,郑昭仪携肃王省亲,与她同日抵达。
那时候,郑昭仪暗示魏玘,郑家娘子淑慧伶俐,可多加往来。
于是,年少的皇子冷目逡巡,略过一干衣香鬓影,走到风尘仆仆、布裙荆钗的郑三娘子面前,帮她提起行囊,送她返回屋宅。
在无人的小径间,他归还她行囊,低垂眉宇,以锦帕擦拭长指。
午后的日光打在他背脊,使得他五官晦暗,合该像一尊精致的玉像,却全无慈悲,只有冷肃、平静与威仪的淡漠。
他说,他要与她做个交易。
之后多年,每每回想此事,郑雁声总很疑惑,不知魏玘为何会选中处境尴尬、一无所有的她。
可随着二人合作愈深,她对魏玘认知更明,心里渐渐就有了答案。
这个答案,同样可以回应阿萝的问题——
“他得到的东西太少了。”
得到太少,才能凭借相似的气息,一眼看穿她处境、读出她野心。
得到太少,才会在乎仅存的所有,费尽心机、不计得失地捉住阿萝,像捉住唯一的浮木。
郑雁声视线聚定,锁住阿萝的双眼。
自那对纤尘不染的眸里,她看见惊异一刹而过,悲悯和疼惜如海般翻涌。
面前的少女秀澈出尘、毫无城府,似乎难以理解权势的挣扎与博弈,却又格外赤诚、通透,无需她多作解释,已对心上人有切肤之痛。
难怪。郑雁声暗叹道。
饶是魏玘身在绝处、破釜沉舟,也渴望这样的光亮。
她合眸,松开臂弯里的姑娘,以掌抵住眉心,一壁揉压,一壁开口:“我从不曾见他对谁动过心,你是绝无仅有的一个。”
“在旁人面前,他是不可一世的肃王、高高在上的殿下,受万人敬仰,体面风光。”
“可在你面前,你说他像一团火,我看他却是一盘沙。他得靠你这汪水,捏塑他身形与魂骨,以免误入歧途。若没有你,他就要散了。”
她言罢,掀开眼帘,睇向默然垂首、若有所思的身边人。
谁也没有开口。目光不再交错。
末了,还是郑雁声先笑一声,又将阿萝揽入怀里。
“好阿萝。”她亲昵道,“我先你一步、与表兄结识,你不准为此与我生气。”
阿萝埋着头,道:“这没什么好生气的。”
“他有朋友,能有人知晓他的苦、在路上帮衬他左右,是值得高兴的好事。”
——话语压得很轻,小心地藏起呜咽。
郑雁声听出来了,阿萝不是在对她生气,而是在责怪自己。
她咬着下唇,心里有些懊悔,不知她方才那些话起了什么作用,更不忍见阿萝垂泪,索性一拍床榻,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来。”郑雁声道,“讲他讲得太多,不如聊些别的。”
“泼辣粗鄙的高门庶女,与温润而泽的罪臣后裔,好一段天作之合、檀郎谢女的佳话,我给你说说,你要不要听?”
……
这一夜,阿萝彻夜未眠。
她躺在榻上,与青蛇共枕,眼帘徐徐翕动,望着黝黑的平棊。
次日,阿萝依然早早地开始忙碌。
她起身时,屋里屋外悄然无声。遑论阿莱,连郑雁声和孩子们都尚在熟睡。
梳洗后,她对照药方,继续处理先前的药草。可相较昨日,她心不在焉,动作迟缓许多,甚至数次停下、眺望远处。
——或许,也不是远处。
在她视线的尽头,一座传舍静静伫立。
过去一阵,郑雁声起了身。她与阿萝聊了几句,又更衣梳洗,便离开都尉府、径自繁忙。
又过去一阵,孩子们也逐个苏醒。院里立时鸡飞狗跳,自里到外都闹哄哄的,如潮的嬉笑溢出院墙,几乎掀飞了都尉府的梁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