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退下,白老太爷转头,这才看到窗台边大书桌旁正坐了一名碧衣莲纹锦裙的少女,她正低头习着字,白老太爷看着她,站立了好一会儿,她才似有所觉,抬起头来,对着白老太爷展颜一笑。
这一笑却是笑得白老太爷原先因见到她而不是自己“次子”时的诧异顿失,心头那苦涩的种子却猛地化了开来,只觉满心满嘴都是苦味涩味。
当初她小小年纪便已姿容出众,他早就觉得她必不凡,可恨那老婆子却被猪油蒙了心,好端端的把自家的一个好苗子给推了出去,才致白府今日的困局。
静姝似乎没有看到白老太爷的晦暗面色,她笑着示意了一下她对面的一个扶手椅,道:“老太爷,您过来了,请坐吧。”
白老太爷听了她的称呼,有些艰难的走了过去,沉默的坐了下来。
片刻后便有小丫鬟捧了新沏的茶进来,放置到了白老太爷的面前,行了一礼退下。
静姝等那小丫鬟退了出去,就笑着道:“老太爷,这是今年初秋新产的蜀北雪山冻顶茶,一共也就没多少,外祖母知道我喜欢,特地从贡品里面留出来的,您尝尝。”
白老太爷听言心头更是滋味难言,伸手端了茶杯饮了一口,茶味甘甜,暗香沁人心脾,可饮到他的嘴里,却只觉比那黄连还苦。
他放下茶杯,艰涩的问道:“姝姐儿,如何是你,你父亲可在家?”
静姝看了看他,手抚上了桌上摆放着的一青瓷小碗养着的一弯紫色睡莲,笑道:“老太爷,不巧得很,父亲今日约了旧友相聚,怕是没有那么早回来。”
“不过,不知道老太爷您今日拜访,所为何事?
如若您是有什么事寻父亲帮忙,跟我说,其实也是一样的,或者,效果更好。”
“您知道,父亲一向不理庶务,母亲尚在蜀中,京中产业啊什么的,其实都是我打理的。”
“老太爷您大概不知道,我未入京之前,其实母亲就已经在京中置了十几处的商铺,庄子,宅子在我名下,说是给我将来的嫁妆,让我先打理着。
所以祖父您若有有什么银钱上的难处,其实跟父亲说,还不如跟我说。”
“毕竟,我听说,这些日子白家的境况恐怕是不怎么好,没了我母亲送的银钱资助,白家恐怕是过不了以往的富贵自在生活的。”
白老太爷的脸猛地涨红,瞪着静姝,气得青筋暴露,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可是想到家中的境况,哪怕是气血攻心,白老太爷的怒焰也渐渐萎顿下来……
他今日过来,可不就是需要银钱周转,不,除了银钱,他还有好多事情需要次子帮忙周旋。
这几日,不,这段日子白家都霉运连连,厄运不断,然后在这几日达到了巅峰。
三房。
三儿媳的兄长又被人设局,欠了赌坊赌资三万两,韦家的家底早已在上一次白大老爷滥赌时就被卖的精光,哪里还有什么钱再还赌债?
然后对方便给他指了条“明路”,道是有人愿意出资五万两买了他的外甥女白静妍为妾,他只需如何如何便就可以还了赌债,还另赚两万两。
当然了,如若他不肯,那便直接把他和他两个儿子的腿都卸上一条做赌债也可以……
然后韦大老爷便约了白三老爷喝酒,在白三老爷醉酒后,让他画押了一份把女儿许给某富商为妾的文书。
白三老爷酒醒后自然不认,韦家老太太带着全家老小跪在了女儿女婿面前求他们救命,只要肯把白静妍舍下,还了韦家三万两的赌债,还能另得两万两……
白三老爷虽然懦弱无能,但却还做不出卖女为妾的事,这事闹出来,父亲不说把他除族,打死恐怕都有可能。
所以白三老爷只能硬着头皮求到了一向溺爱他的白老夫人的头上,求她帮忙还了韦家的债,白老夫人听了他的哀求,当即眼一翻就晕了过去,所以这事最后还是瞒不过到了白老太爷的手上。
白家可以不出钱,这事也不难解决,只要狠心把韦家送进牢房也不管他们全家的腿能不能保住就行……可投鼠忌器,白老太爷最爱惜名声,这事闹大了,大概三房也毁了,白静妍的名声也不能要了,白延杉的前程那就更别提了……
长房。
前些日子白大老爷被书院院长劝休,接着在书院读书的白大老爷的次子白延枫因受不得气,在书院和人斗殴,自己被打得吐血不说,对方却还一纸状书把他告去了衙门,说白延枫在书院偷他价值千金的名砚和古籍名画,被当场抓住还狗急跳墙直接把砚台摔了,把画毁了,让他赔钱他不赔竟然还仗着父亲是书院先生动手打人,派人告状的人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不能动弹。
现在那人说他不要钱,只想要个公道,以及让白家还他原先的那个百年古砚和古籍名画。
然后,书院院长直接就让白大老爷卷铺盖回家了,且是再不用回去的那种,同时把白延枫也从书院除名了。
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对方家里也是有权有势的,白家求私下和解人家不理,往顺天府去打点却根本打点不通。
这事闹得不好,白延枫怕是就得被革秀才功名,直接被判入狱,一辈子也是毁了。
还有白家的声誉也要彻底毁了。
所以白老太爷这次过来主要是想求次子帮忙打点,毕竟白家现在无人为官,他以前也只是个无钱无权的老翰林编修,现如今致仕在家更是没人理他了……
还有,大房也好,三房也好,两边的事要想掩住私了,怕是要费不少钱的,而白家其实真的没什么积蓄了,白老夫人这么些年从二房克扣过去的东西多是些什么珍贵药材啊,绫罗绸缎啊,名茶瓷器啊等等,真金实银的毕竟有限,陈氏可不是傻子,每年送回来的孝敬银子也都是有限的。
白家现在与日俱下,再也没有什么进项,白老夫人如何舍得把全部私房拿出来填这些黑坑黑洞,自然是逼着白老太爷来寻次子容二老爷。
现在的容二老爷可是不仅富而且贵啊。
此时白老太爷听了静姝说什么十几个铺子庄子什么的轻飘飘的如同说她的几个首饰一般,想着白家近些日子的处境,真是又气又恨!
此时他瞪着一派怡然笑得清新动人的静姝,脑海中又闪过她初次入京素衣朴实被打发到庄子上可怜兮兮的模样,真真如同盯着个妖孽……
静姝见白老太爷只是瞪着自己却说不出话来,便笑道:“其实,白家最近的事情我也都有所了解,毕竟白老夫人和三夫人对我恨之入骨,对我的嫁妆又觊觎得很,还有,这个时候了,还在用孝道和恩义算计着我姐姐的婚事,所以我不得不留心着点啊。”
瞥了一眼老脸蓦地又通红的白老太爷,继续道,“前些日子,中秋陛下赐婚之前,满城都传着我的天命煞星克星的命相,老太爷不会不知道都是韦家和三夫人房里传出来的吧?”
白老太爷看着静姝这个模样,听着她的话,见她眼睛带着笑却闪着刻骨的寒意,心头一凛,一个荒谬的想法涌上心头,只是他看着静姝,却是半点出不了声。
静姝并不理会白老太爷的面色如何变换,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就随手翻过桌上一张发黄的纸,轻轻一弹,那纸便滑到了老太爷的面前。
白老太爷下意识低头一看,这一看,眼睛瞪大,脸上却是血色尽失。
“这个,老太爷应该认识吧。
这个就是白府现在住的宅子的地契。
当年母亲初嫁入白家,见白府房子实在太过挤逼,便用自己的嫁妆购置了那座宅子,让白府一家入住。
不过住虽是让白家住了,这地契却一直都在我母亲那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
!”
白老太爷老脸涨红,终于忍不住怒喝道。
“意思?
老太爷不会是宅子住的久了就觉得那是自己的了吧?
哼,意思就是一个月之内我会卖了白府大宅,还请老太爷尽快安排白府众人回江南故乡。
这卖宅子的钱,我若心情好,到时候还可以送些给老太爷做返乡和在江南安顿的盘缠。
至于京中白家惹出来的那些烂事,你们利利落落的走了,别再整些什么幺蛾子,我自然也会令人帮你们收拾干净。”
“不过,老太爷您可千万记住了,容家,我父亲还有我,都不欠白家的,还希望老太爷能约束族人,不要传出任何不实的传言,否则,那就不只是让你们返乡这么简单了。
就是你们在江南,我也一样能知道你们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静姝看着白老太爷一字一句冷冷道。
原本父亲归宗,自己和白家摊牌,划清界限,各不相干,便也罢了。
可是白家一而再,再而三的欺上门来,只以为父亲性子软好拿捏,但凡有空子,他们就什么都干得出来,既如此,那就请他们卷铺盖回老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