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陡然感到一股气势。来自他的孙女。
尽管他也很为这个孙女骄傲,时不时还和自己的友人或小舅子嘚瑟,可是她总在一步步刷新他对她的认知。
诸葛盈,有野心至此!她竟敢顺水推舟,就着他的话题,直言如此悖逆之事!
她这是图穷匕见了。她或许早就不满她的父皇,她早知道他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她也看不上他。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有找上皇帝,而是来和自己商量,解决身份的问题。
这是一个有野心、也有分寸的孩子。有的时候太上皇甚至想刹一刹她的速度。因为,尽管他再不满意诸葛晟那王八蛋,可这是阿蕙给他生的儿子,他没有办法看着他女儿把他踢下皇位。
这并不是说,因为隔着一辈,所以太上皇爱儿子胜过孙女。如果是孙女在皇位上,儿子密谋要夺位,他也一样无法接受。理智上,他对皇帝和诸葛盈是一样的情感。但私人感情上,他更偏爱诸葛盈多一些。
其实这段时间他已经看出了这个孙女绝非池中物,若是不让她继位,另外两个皇子就算短暂地继位了,也一定会被诸葛盈给弄下去。她有的是办法。
可那时候,真的打起来,那就是皇室纷争,难免殃及天下。
所以太上皇在放纵诸葛盈入朝参政这件事上,其实是打着平缓过渡的主意的。他想让诸葛盈上位,可是他也想保住皇帝的后半生平安。
宣明走了之后,除了诸葛晟,他再没有儿子了啊。若同室操戈,他儿子死在孙女手上,他来日到了地下,怎么去见阿蕙?
太上皇阴沉着脸:“你好胆量,好胆识。你明知道我宠你,便对我直言不讳。”
诸葛盈确实不是脑子一抽就“直言不讳”的,她是想试探一下太上皇的态度。在太上皇的心里,到底是更看重她,还是她的那个父皇?
他们曾经有个赌约,诸葛盈赢了,太上皇便给她一个机会,让她也有争皇位的机会。可她一开始就是目的不纯的,是奔着皇位去的,没有人可以阻拦她。且不说皇帝此前亏欠她多少、对不起她多少,只有一点——皇帝绝对不会同意让她继位这件事,就知道他一定是她的绊脚石。
这样一块,只会碍着她的绊脚石,她为何不能踢开?
诸葛盈也不敢笑,此时太上皇同样散发出极大的威压,她知道自己必须挺住,不能再用任何柔软的对话或表情来打动太上皇。此时的太上皇,是曾经做了皇位三十年的英明之主,不是她随随便便就可以糊弄过去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既然今日已经开了这个口,不管最后什么结果,她都要努力争取!
“祖父,当年大伯父在时,你都会在他和父皇二人中有所挑选,为何今日被比较的是我与父皇,您便犹豫了?”
太上皇登时勃然大怒,气得一甩袖子:“你阿爹不如你大伯,可你大伯容得下他。你呢?你容得下你阿爹么?你得了大位,是不是就要置他于死地了?”
诸葛盈立刻就接上:“怎么可能。父皇即便对我再不好,也是我的生父。他可以无情,我却不能无义。”
这种时候,她不能有丝毫的犹豫,不然就会被太上皇看出了破绽。
她若得了大位,绝对不会杀了皇帝。她只会让皇帝和韩氏、晏君乐三个人关在一起,好好享受他们被锁死的生活。
太上皇定定地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孙女。她在这个年纪,就敢直接对他说“父皇既不肖,不如考虑我”!
他还能信她所说的话么!
太上皇分毫不让,眉间都皱成了一团:“哪家的小娘子如你一般,这般胆大,想着取亲爹而代之!”
诸葛盈也理直气壮:“又有哪家的父亲如他一般,这般无情无义,待女儿还不如假儿子!”
诸葛盈的前十五年,就像是一个笑话。并不是因为现在已经换回来了,她所受的一切就都抹平了。受过的伤害怎么能够轻易抹去?
这件事,对陆皇后是一个隐痛,对太上皇来说,又何尝不是。他无数次想过,若是他那时候多关注陆皇后和皇帝几分,发现皇帝和韩氏、晏君乐之间在搞鬼,孙女也不用在晏家待那么长时间了。
诸葛盈如今这般色厉,可太上皇知道她其实是“色厉内荏”。孙女再强悍,她也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啊。难道因为她能力强、脑子聪明,就可以否认这个事实了吗?
太上皇其实心里已经为刚才凶诸葛盈而有些内疚了,再一想到皇帝做的那些事,就更加为诸葛盈开脱:定然是诸葛盈被父皇伤透了心,才会如此。其实,也是情有可原。诸葛盈说她爹对她这个亲生女儿还不如假儿子,根本就没有说错。
撇开掉换孩子这件事来说,皇帝心里若真的有这个女儿的话,总该派些亲信到晏家照看一二。他凭什么就那么想当然地觉得女儿不会被韩氏和晏君乐苛待?他自己倒是好,对着晏恕和亲爹似的,人家在那委屈你的亲生女儿呢!
太上皇动了动唇:“阿盈……”
诸葛盈也适时缓和了一下语气,“祖父。这件事,分明就是父皇做错了,可是您看他,就连您,都比他要内疚。这样一个没有心肝的人,祖父指望他体察民生疾苦、指望他能善待我么?”
太上皇并非没有发现,自己都比皇帝要愧疚。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狠人,是个杀星,皇帝远远不及他英明神武,不及他杀气重,可这样一个没有分寸、天真得残忍的蠢人,坐在皇位上,带给别人的伤害,甚至比太上皇还要大。
太上皇是真的后悔了。早知道,早知道当日选一个聪明点的宗亲,都比选小儿子要好!他哪里想得到,他会这般。宗亲反而因为自己得位是从小宗到大宗,会谨慎、会聪明应对,至少能挑的出来。
可如今这般。
诸葛盈见太上皇面露动容,又再添了一把火:“祖父,您觉得若是父皇查出了带走韩氏的事是我干的,他会放过我么?”
太上皇:“!!!”
他艰难地动了动唇,想说皇帝不至于如此糊涂,有自己盯着他呢。可就算皇帝表面上不敢动诸葛盈,实际上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呢。只要自己稍微不盯着片刻,阿盈就要遭殃。等自己年纪大了,百年之后,阿盈如何存活于世?
毕竟,皇帝他就是“全无心肝”啊!
太上皇只觉得,阿盈实在是太厉害了,他自己都有些被说服了。他感觉越来越被动摇了。是不是可以考虑,在两三年内,和平过渡,将皇位上坐的人换了?
诸葛盈是什么人,立刻就看出了太上皇神色有些松动了,她最近倒是学了一些谈判技巧,还是从阿娘陆皇后那里学来的。这一招,叫做引经据典。
“祖父,历来不慈的父亲并非没有。比如汉高祖刘邦,逃难之时,弃儿女于不顾,三番两次将儿女踹下车。祖父以为,汉高祖与父皇,究竟谁更不慈?”
太上皇闻言,面色有些讪讪。
诸葛盈正色道:“纵使我可以接受父皇待我不慈、无情、无义,天下臣民可以接受一个这样的皇帝么。”
“父皇不是汉高祖,我也不是刘盈!”诸葛盈终于露出了她不再遮掩的一面。她就是想要那个位置,她就是觉得她父皇德不配位,不仅仅是对她不慈,而且也不配做这个皇帝。
太上皇其实并非没有想过诸葛盈心里有恨,可是之前她来和自己谈的时候,她很小心地收敛起来了,让太上皇误以为她只想要皇位,只是有野心,可以等她父皇传位。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诸葛盈的脑袋:“阿盈,这么大的事,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诸葛盈差点落下眼泪来。太上皇对着皇帝,都是口口声声的“朕”,可是对她这个孙女,却慈爱有加,从来不用“朕”,都是平凡如普通爷爷的“我”字。
她方才那样逼着太上皇,她其实也是强撑着的。
“祖父,我不会真的做出不孝不悌的事来的。”诸葛盈保证道,“我也不是逼着您一定要在我和父皇中间二选一。只是,这些话我已经想了很久了。”
太上皇震了一下,看了她许久,眼光中带着很复杂的情绪,最后才“嗤”一声笑了出来:“你阿娘胡说。”
诸葛盈歪了歪头:“蛤?”
见孙女这般可爱,太上皇笑得更开心:“你阿娘不是说,你不如宣明太子远矣么。你大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不如你能说会道的。”
而且,宣明也没有阿盈的这股狠劲。只是,这却也不能怪她,她若不狠,未必能在晏家活下来,她有一个那样的父皇,宣明那时候的生态环境,可比阿盈要幸福多了。
二人缓和下来,也就都暂时将刚才那一茬给放任过去了。当然,太上皇会在以后认真考虑起来,而诸葛盈也是试探出了太上皇现在的心意,并且给他提了一个“醒”,省得他日后追究。
“祖父,不管怎么样,真的很谢谢你。”诸葛盈其实知道,太上皇对她付出的够多了。旁人家,岂会因为一个刚回来的孙女,就轻易对儿子发难?
太上皇眼角就带了些许笑意:“宝贝孙女啊,祖父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他孙女有大才,有大志向,也有胆量。他本就希望下一任皇帝不是一个守成之君,而是一个开拓的君主。阿盈如今尚且稚嫩,可是成长起来,未必不能变成另一个他。
宣明太子这孩子他没有等到他登上皇位的那一日,那么阿盈……他是能看到的吧。
不过这话却不能现在就告诉她。哼,免得那小崽子又高高扬起尾巴来!
诸葛盈离开承恩公府,坐在马车上。太上皇在她临走时叫来了两个暗卫,说是龙泉卫出身,日后就跟着她了,省的她身边还没个人保护。诸葛盈立刻就喜上眉梢,之前还觉得包桐辛苦呢,以后包桐身上的那部分脏活就可以分给这两个暗卫了。
龙泉卫她知道啊,太上皇自己养着的。连皇帝身边都没有呢。这龙泉卫又不是世袭的。宣明太子当时身边倒是有。只是诸葛盈此时不知道——太上皇此举,其实已经是一种暗示和呵护。
她不懂,两个暗卫倒是懂。当场就认了主子,今后就跟着诸葛盈了。
太上皇是真的担心诸葛盈,她如今势头正盛,难免不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之前是他考虑不周,日后可一定要保护好宝贝的安全。
诸葛盈直接吩咐其中一个暗卫打扮成马夫样子,开去韩氏被关的那个小院子。她要去见一见韩氏。
另一个暗卫没有上车。诸葛盈也不知道他躲到哪里。但是他告诉她,他就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