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辈子,不,至少近十几年,堪称顺风顺水。皇位到手,大权在握,天下臣民都是朕的。哪怕父皇还在,也经常不在燕京,游山玩水,从不干涉朝政,这给了皇帝太多自信,他觉得自己当皇帝也是把好手了。
他年少时也挨过父亲的打,可总是有阿娘和长兄从旁相劝,父皇也不敢打的太厉害。等他再大一些,父亲也知道他要脸,从不对他动手了。
只有去年父皇知道自己为了韩氏发昏,将诸葛盈和晏恕掉换身份的时候,才狠狠踹了他一脚。可那也是爱之深,责之切。
别说是爱屋及乌的父皇了,就连他,后头体会到有女儿的好了,也深深后悔,不该将孩子换了的。
可现在,父皇上来就是一脚,也不像之前是踹他肩膀,而是踹他心口。他差点没吐出血来。那股疼痛,攒心挠肝的。
踹了还没完,脸上两个巴掌印大大的,彰显着皇帝的地位:他就是再牛气,在父皇面前还是那个卑躬屈膝的。老子就是老子,儿子就是儿子。老子想要教训儿子,那儿子就没声出。
此时的皇帝仍不知太上皇发怒的真正原因,只当他是在逞老子的威风,虽然父皇骂得极其难听,将他老人家自己也骂进去了。
皇帝虽然心里也恨起了太上皇,他都这么大了,还将他提起来。可他还真的就挣脱不开父皇的手。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是不是还习武,怎么力气这么大。
但如果只是为了定蓟,他还有话可说。
强忍着心口痛,皇帝狡辩:“父皇,定蓟真的北上办事去了。事出紧急,才走的突然的。儿臣身边唯有一个定蓟能力出众,才交给她……”
太上皇却不容得他继续狡辩,将他整个人抡到了地上。皇帝肩背着地,痛得养尊处优的他龇牙咧嘴,一口血喷了出来。
“朕身边也唯有一个宣明能力出众,你为何害死他?!”
话赶话说到这里,太上皇已经满眼猩红。他仿佛又回到了得知宣明太子死的那个晚上。
皇帝手心一颤,也想起了那一夜,又想到了昨日诸葛盈的神态,如今竟连父皇也知晓了。“是阿盈告诉你的?我就知道她背叛了我,她该死!”
“你才该死!”太上皇见他不仅不知错,不认错,反而怨怪知情人。“早知如此,我便在你出生时就摔死你。”
皇帝眼睫一颤,眼里闪过浓重的阴鸷。他素来爱装相,在君父面前装得恭敬懦弱,可今日既然父皇已经知晓,态度如此,便知道太上皇不会轻易放过他,他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忽然像个疯子一样笑了起来:“摔死我,那哪里还有定蓟?父皇口口声声疼爱孙女,却不知道,这孙女其实是杀子凶手的女儿呢!”
太上皇气得脸上发黑,简直无法相信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这话颇为诛心,简直恶毒至极。“定蓟有你这样的父亲,简直是倒了血霉。”
从诸葛盈一出生,皇帝便因为韩氏,换走了她,让她在晏家受苦受难,若非她足够自立自强,这会子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皇帝为了一个假货太子,发了昏,分明自己有亲生孩子,非要让假货当帝国的继任者,将祖宗打下的江山差点就拱手让人。
那晏恕还是太子的时候,尚且对阿盈虎视眈眈,占了别人天大的便宜,还想要她做自己的女人。偏偏皇帝就视而不见,只想着韩氏母子。
如今皇帝还说出这样恶心的话,他难道不知道,他这么说,会牵连到阿盈头上么?这就是父亲!亏他之前还说要好好补偿定蓟,这就是他的补偿!
若说太上皇之前对诸葛盈还有些难以面对,不知道如何对待她,没办法将她与她父亲分开来,可皇帝这番话,倒像是给了他启发。他有什么好纠结的,人生下落地,与父母就是dú • lì的个体了,阿盈是阿盈,眼前这混账是混账。
诸葛晟杀兄,与阿盈是无关的。
他说了这许多,反而让太上皇更心疼诸葛盈了。
皇帝当然不知道自己的一席话让太上皇想了这许多。他被太上皇抡到地上,不知道受了多少处内伤,心知今日在太上皇手里讨不得好。即便他已经身居皇帝之位,可太上皇才是那个做了二十多年皇帝的人,他一开口,无数人为他赴汤蹈火,和自己这个没什么能耐的皇帝截然不同。
他诸葛晟这小半辈子,就像是活在父兄的阴影之下。他们个个都比他能耐,比他厉害,不过,若论阴谋诡计,他们个个都不如他。
这一点,他还算是赢了吧。
母后若是活到现在,只怕也要为着丈夫和儿子之争难过不已。幸好她死得早。
亲情之中,皇帝对陪伴他最少的仙蕙太后反而是最好的。阿娘死得早,可他对她有印象,她是家中最温和的人,对着三个子女一视同仁。至于父亲,眼里只有母后和兄长,自己和妹妹就是可怜的小草。
兄长待他自然极好,可同为父母的儿子,总免不了被比较,时间长了,皇帝对着长兄也亲近不起来。他知道那是个好人,是个好兄长,日后也会是个好皇帝,可他难免觉得不公。他也想像阿兄一样,被许多人称赞,被许多人崇拜。
至于妹妹,也从来不和他一个阵营。她也更偏爱大哥一点。
排除掉几个不亲近的亲人,皇帝便将亲情的一席之地全数留给了早逝的阿娘。唯有阿娘对他最好,记忆不断美化了阿娘,也让皇帝倍感安心,唯有阿娘不会害他,也害不了他。
皇帝现在就是一整个摆烂的状态,反正他已经被父皇知道了,干脆将全副隐藏已久的情绪倾泻出来。
兄弟嫌隙,源于父皇多年来对他的漠视。源于兄弟二人遭遇的不平等。
“我有你这样的父亲,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下辈子,他不要再做他的儿子了。
皇帝仇恨地看着太上皇,“从小到大,但凡有大哥的场面,你眼里就看不见我。既然不喜欢我,为何要生我出来?是我求你的么?”
他感觉自己又变回了小时候那个委屈的孩子:“其实大哥从未对我不住,都是你害的,你们害的。”
午夜梦回,他仍会回到那个夜晚。那是他的噩梦。
太上皇听他还敢一口一个“大哥”,想到宣明从未对他弟弟不好,反而死于弟弟之手,痛得心脏都要扭了一下。皇帝说是他的错,是他们害的。
他忍不住道:“即便是我的错,你冲着我来啊,你大哥可有半分错处?你何至于勾结晏君乐谋害他?你与晏君乐,二人都有着自己的私心,才害了你大哥。”
提及“晏君乐”,皇帝就眼里闪过恨意。他恨晏君乐,也恨水性杨花的韩氏,更恨当初懦弱的自己。
但太上皇这般在乎宣明太子,真叫他快意啊。他哈哈笑两声:“父皇多年为皇,心性坚韧,一身筋骨,我如何伤得了父皇你?只有大哥,是你最柔软的一处,我杀了他,你便伤心欲绝。”
他回忆起当年的场景,笑得更加大声:“你撑着给大哥报了仇,灭了乌仪,连同那四皇子也挫骨扬灰,之后卧病在床差不多一整年。你那时可有想过自己弄错了?我兵不血刃,是不是比你想的聪明多了?”
太上皇简直嘴唇颤抖,他想起了那兵荒马乱的一年。他查出了宣明喝的酒杯是乌仪四皇子递给他的。虽然他也困惑,不知道为何一向谨慎的大儿子会中了招,可当时心头太乱,这点微不足道的事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复仇之心在他心里种下种子,他非要乌仪皇族的性命为宣明赔罪才是。
太上皇虽然一向手腕铁血,可登基之后便稍微怀柔了些。血染乌仪,那是他登基后最狠烈的一次。
可如今他知道了,不全是乌仪,是内贼。是兄弟阋墙,是同胞相残。
皇帝说那么多,并不真的是疯了,不想活了,他只是希望自己这话能干脆气死太上皇。这才是他的一线生机。
打他也打不过父皇,只能寄望于气死他。
他指出他错了,他弄错了十多年,让他心爱的大儿子在地下死不瞑目,让他这个小儿子兵不血刃就得到了皇位,坐稳了皇位。以父皇的性格,十有bā • jiǔ能气个倒仰。
太上皇确实惊怒非常。他不敢想这十多年来,若宣明地下有知,或是回来燕京看过他,是否会对他这个父皇十分失望。他叫自己的同胞弟弟给害死了,可自己这个父皇从未查出来,还让他得了皇位。
他灭了乌仪,以为已经报仇雪恨了。可乌仪不过是掩人耳目,那四皇子甘愿去死,可他的宣明何其无辜!
其实太上皇已经不太记得卧病那一年的情况了。丧子之痛让他形销骨立,强撑着身体亲自上阵,攻破了乌仪都城,让乌仪皇族全都死无葬身之地。回了燕京他就病了,先立小儿子为太子,为他寻了陆家女为太子妃,不久又把皇位也丢给了他。
他躺在床上,想着早逝的妻子,想着可怜被毒死的大儿子,差点就想随他们一道去了。若非康乐长公主在他跟前伺候,说自己不想没了阿娘没了兄长还没了阿爹,他是真的不想活了。
所以皇帝说他为了宣明太子“悲痛欲绝”其实也没说错。
他的心被皇帝的话狠狠捶了一记。他双眼都红了,巨大的悲意和痛意席卷全身,“朕低估你了。”
皇帝确实聪明。他这个小儿子,文不成武不就,性情都不如女儿疏阔,却很能拿捏住人心,知道他的弱点。他恨他,拿他没办法,干脆就利用自己的身份,往宣明太子下手。
宣明太子一生聪明,却倒在了他手里头。他得意的很。
“父皇,若是大哥真的有灵,也不会生我的气吧。”皇帝堪称得意洋洋。
太上皇来之前,料想过和他对质的情形。皇帝必然是惊慌的,是内疚的,可从未想过他如此不要脸,毫无廉耻。他和阿蕙居然生出了这么个玩意。他刚才也不是开玩笑的,早知如此,他真的会在诸葛晟一出生就摔死他。
太上皇见不得他如此猖狂,更是三下两下就想出了皇帝的目的,他不仅不示弱讨饶,反而如此得意,显然有心气他。若是将他气倒了,便再无人与他算账,连同知情的定蓟,难保也没有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