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恩图报
黑黢黢的人影被抓着手指拽出来摔在地上,祈秋随意瞥了一眼,顿时怔住。
她一点点低下头,迟疑地视线下移,疑惑打量脑袋只到她膝盖的小团黑拖把布。
昨晚巡夜人有这么矮吗?今天上班的到底是它还是它营养不良的小儿子?
仔细看看,拖把,啊不,它身上披着的漆黑斗篷布料稀稀疏疏,神似为了让周幽王讨好美人甘愿奉献自己的被人滋啦撕碎的锦帛,也像养猫人家客厅里苟延残弱的沙发布和老大爷穿了十几年的破汗衫。
破洞牛仔裤的升级产品——破烂斗篷布,好时尚一同事,令她肃然起敬。
巡夜人衣角最后一块布料从水管中滑出,湿哒哒落在地上。
同样的布料祈秋今天见过了许多。医院的水管里不知为何老是有像泡发紫菜一样的黑色絮状物,好心的护士长边搞拆迁边搞卫生,把布料从水管里捞出来塞了满满一裹尸袋垃圾,辛苦得很。
同事身体缩水和丢垃圾之间能有什么关系呢,它又不承认自己是个垃圾,祈秋想帮助它都没有理由呀。
“昨天还是成年人上岗,今天怎么滥用童工?”祈秋蹲下来平视巡夜人浑浊的眼珠,好心提议道,“你需要法律援助吗?不要看我的病人暂时是个瞎子,他对劳动法了如指掌,只要你愿意出庭作证,至少把医院搬上法庭没有问题。”
许渊:“我什么时候懂劳动法了?”
祈秋:“你在副本里犯法不是犯得很熟练么,怎么会不懂法律?”
许渊:你其实是在diss我知法犯法吧?不要以为我听不出来。
“是是。”许渊拖着调子承认,“我超擅长劳动仲裁,不要客气请来委托我。至于报酬,不多,把命给我就行。”
吊儿郎当的语气,怎一个气人了得。
巡夜人浑浊的眼珠剧烈颤动,灰白的颜色中隐隐透出猩红的微光,祈秋在它气疯了和它不幸患上红眼病之间思考片刻,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
天天泡在水里,眼睛想不红也难啊,瞧这工作环境差的,它是不是被医院pua了?
“小朋友,你该去工作了。”祈秋抛了抛手里的扳手,两指夹着昨晚没用掉的餐券抵到巡夜人脸上,“食堂还等着你开饭呢。”
只到祈秋膝盖高的巡夜人恶毒地盯着祈秋和许渊,眼珠剧烈转动,脚底阴暗的积水沸腾翻滚。
空气中的水分骤然加重,如一块浸饱水的毛巾压在人脸上遮住口鼻,要把人活活捂死。
如果按住毛巾的是个成年人,兴许有得逞的可能性。
“小不点力气。”许渊刀尖挑起巡夜人领口,轻微的缺氧丝毫没对他造成影响,“要不你再用点力?像没吃饭一样,怪可怜的。”
不是像没吃饭,它就是没吃饭。昨天只拖了一只猎物回去,连口火锅底料都没分到。
许渊看不到巡夜人憎恨的眼神,他拎着刀在漆黑布料里左戳右戳,一脸失望:“不能杀。”
圣典有言:只要亮出血条,就算是神我也杀给你看。无限求生游戏里鲜少有不能杀的NPC,即使是开局给你送线索送武器送老婆的绝世大善人,只要你没心没肺,照样能变成经验值的一部分。
许渊杀不了巡夜人只代表一种情况:巡夜人也杀不了他。
它是严格遵守死亡条件的NPC,不满足条件的玩家在它面前大跳脱衣肚皮舞它都只能咬牙切齿地在心里诅咒,甚至不能逼逼出声,卑微又凄苦。
“别欺负小孩子。”祈秋拍了下许渊的手臂让他把刀放下,巡夜人却不信她是个好人——她分明是等许渊玩够了才意思意思开口,两个人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
祈秋不知道同事在内心痛骂她与神经病人蛇鼠一窝,她亲自替巡夜人开门,亲切地比了个请的手势:“和同事一起查房也是护士长的工作。反正医院不让我睡觉,我怎么可能不报复……不是,我怎么可能不把空余的时间奉献给心爱的医院,我是自愿加班的。”
连加班费都不要,主动承担非自身的工作,医院上哪找祈秋这么上进的员工,年度最佳员工非她莫属。
巡夜人的眼珠颤动到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脚底积水惊涛骇浪大起大落,憋屈地溅了它满身。
它闷不做声地拖着被水泡白泡腐的身体,一步一湿印,脚步极重地向其他玩家的病房走去。
清水洗涤身心,饥饿掏空肠胃,挑拣干干净净的好肉扼断气管,拖到剐皮的屠宰场。
水汽顺着呼吸道下落,巡夜人仔细地打量一个个闭着眼在病床上待它挑走的新鲜肉块,水珠从它的袖口一滴滴落下。
这个不行,嚼碎的糜烂粗粮塞满胃袋,一定是不干净的难吃的肉。
那个也不行,真脏,没有一点自己是食物的自觉,睡前吃东西竟然不漱口,不讲卫生。
巡夜人在病床前徘徊来徘徊去,转得人眼晕。
“我在豆花铺子前选配料都没它这么纠结。”祈秋低声说。
许渊:“你喜欢吃加什么的?”
祈秋:“珍珠红豆芋圆奥利奥碎,芒果丁和草莓丁不错,椰果和蜂蜜多少来一点,嗯……糯莲子也挺好,无法取舍。”
虽然许渊看不见巡夜人纠结的样子,但:“感谢你生动形象的比喻,我完全理解了。”
五楼,四楼,三楼……越是到楼下,巡夜人的焦躁越明显。
它无法理解,怎么一块合格的好肉都没有!
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它在医院工作无数个日日夜夜,白天缩在水管中听着病人的哭喊哀求美美入睡,中午短暂醒来,恶意十足地看他们争先恐后把嘴巴凑到水龙头上不顾一切地吞咽。
清水一股股灌进他们的肠胃,一块块鲜肉洗得干干净净,只等夜晚用屠宰刀沿肌肉纹理剖开,露出粉红的肉色。
那时的夜晚多令它开心。它早早拨弄输液大厅的时钟,一步跳到午夜十一点,先把没及时逃到病房的肉捉在手里当开胃小菜,再一个个病房挑拣过去。
养在每个病房的肉几乎都能吃,只有极少数人胃里有食物的残渣,被它嫌弃略过。
它挑够数量,美滋滋拖到食堂和同伴分食。虽然抢不过强大的同伴,但肉那么多,总有一口剩下给它。它吃了许多年,终于养出一身修长顺滑的漆黑斗篷,拥有高大逼人的体型。
过往习以为常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竟然想做梦一样,让它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假的?
跟在它身后两道毫不掩饰的脚步声不急不徐,似魔鬼的步伐,巡夜人永远记得如今灰暗荒唐的一天:
昨晚只挑出一头鲜肉的它没资格和强大的同伴抢饭吃,缩在角落饿了整天。食堂关门后它照例爬回水管睡觉,却一大早被乒乒乓乓的巨响吵醒。
飘荡的回声震耳欲聋,水珠从它衣袖抖落,大弦嘈嘈如急雨,震得它脑袋发晕。
“这玩意怎么拆?直接砸行吗?”
“我在家连灯泡都没换过,直接一步到位下水道修理匠人,妈妈再也不用担心家里漏水。”
“新技能get,怎么就不能让我拍照发朋友圈,这可是我人生中第一根拆下来的水管,值得纪念!”
“护士长以前是不是在工地干过,当包工头当的也太熟练了,细思极恐。”
吵吵嚷嚷的声音,热闹充满活力,与巡夜人以往听见的绝望恸哭截然不同,透露令它作呕的希望和生机。
震动一声接着一声,把巡夜人震得都懵了,好半天它才惊怒地意识到:这群待宰的肉块在拆它的家!
他们怎么敢!
它见过为了霸占水源把病友全杀了的疯狂病人,见过小心翼翼捏着袖子把水管擦得干干净净的卑微病人,没见过上来拆迁的脑残病人!
还不是一个不可理喻的脑残,是一群手握扳手蛮横荒唐的脑残。
一两个水管被拆尚在巡夜人的忍受范围内,整栋的水管被拆完全超过它的预期,它这辈子没想过世界上竟有如此荒诞的现实。
这群人为什么会听护士长的话?他们不怕她害人吗?一有不慎可是在医院活活渴死的命,他们怎么敢赌?
巡夜人无法理解,安睡的白天成了它的梦魇。吃肉吃了许久养出的漂亮斗篷随水流走被人一点点扯去,光滑的衣摆撕成破破烂烂的残丝,高大的身形逐渐缩小成侏儒,能待的地方越来越少,从一个病房逃到另一个病房。
总有病房的水管是他们不敢拆的,巡夜人安慰自己,不是所有病房都住了野蛮人——这群人怎么还跨病房拆迁!懂不懂尊重他人的住院环境!
跨病房拆迁的是瞎子病人和他的黑心监工,两大恶棍,边拆迁边聊天,在欢声笑语中把巡夜人逼得退无可退,蜷缩身体塞在535病房的水管里。
等到晚上……只要到晚上……它一定……
它将希望寄予夜间的寻房,又在直觉的指引下不愿拨开眼前的迷雾看见真相,头一回没有拨弄时钟,一分一秒等到十一点整。
今夜可能无获而归的恐惧和焦躁几乎压垮了它。
夜夜有好肉作伴,同伴的胃口早被喂大到恐怖的程度,它拖去食堂的肉越来越多,几乎两三天便要新补充一批病人。
不行……会饿死的……这样下去会饿死的……哪怕一个病人也好,让它带走一个也好……
没有,半个满足条件的病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