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喜帝九年,冬。
晋阳国,雍州北部,洛河镇。
大雪漫天。
夜过子时,寒风呼啸,四下无人。
老卢给火盆里加了一把柴,火烧得很旺,盆里响起一阵接一阵噼里啪啦的炸裂声。火光跳动,照出老卢纵横开阖的老脸和疲惫的双眸,有几根油腻的白发落下来掉进火堆里,转眼就化为看不见的黑灰,只留下一股烧焦的糊臭味。
他嗅觉灵敏,闻到糊臭味便满脸都是厌恶的表情,同时把凳子向后挪了小半步,双手枕在膝盖上,微微闭上眼睛准备打盹。
火盆的光渐渐微弱,只够照亮门前一小片,从二十步开外看去火盆就像一支跳动的蜡烛,跟坐在火盆前的老人一样,孤零零的。
门外,一片又一片雪花大如鹅毛,从漆黑的苍穹顶缓缓飘下。
雪落无声,天地间一片寂静,但老卢总觉得有簌簌声在四周响起,隐隐的还听到了水滴落石的声音。
他抬起眼皮,看到不远处那片老柏树弯弯曲曲地升上天空,柏树旁有一座土地庙,庙很小,只供着土地爷,长年不见贡品,外面也很黑,火光不够亮,看不清土地爷的长相。便是在白日里,老卢也不能从那模糊的雕刻痕迹里辨出土地爷的面容。
老卢的眼神越来越不好了,耳朵一直很背,声音小些就听不见,记忆力也大不如从前。
老卢所有的记忆都放在这阳春酒肆里,以前的事情好像全都记不清了。
阳春酒肆开在进山的口子边,距洛河镇不过两三里,是进山的必经之路。
酒肆很小,木制结构,只两层,周围是大片的柏树林。开春后老树发新枝,漫山遍野红绿相映,很容易淹没酒肆,若非进山,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到这里。
其实山里还有一个村子,叫做犬舍,住的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孩子,乃至一些弃婴。近十年来雍州的官府忙着征税征役,百姓备受煎熬,根本无力帮扶那些多余的孤儿,官府老爷为了省事,直接把孤儿们送到山上去,命人隔几天送点吃喝,时不时的也有人贩子偷偷进山,像抓狗崽一样从犬舍带走不少小孩。
在老卢看来,被人贩子带走倒不失为一件幸事,至少有吃有喝,若是运气再好点,被卖到贵族世家做继子,那可就飞黄腾达了。
犬舍里大部分孩子是弃婴,是被抛弃的,另一些则是父母死于战乱或饥寒的孤儿,这世间连个念想他们的人都没有。
犬舍里的世界究竟怎样外人无法窥见。每年冬天,粮食短缺,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听到山里发出婴儿的哭喊,一阵接一阵,令人心生胆寒,望而却步。待到春天雪融之时,山里弥漫着浓稠的尸腐味,天空里盘旋着饥肠辘辘的兀鹫,像乌云一般沉甸甸的久不散去,地上则到处都是白骨。
传言冬季食物少,被丢到犬舍的弃子们便以人肉为食,早早的丧失了做人的良知,比雍州荒原的野狼还要残酷。大多数弱小的孩子会在进村的一两年内死去,极少数幸存者会在成年后悄然逃离犬舍,去往镇子或者别的地方讨生活,从此隐姓埋名,不让别人知道自己来自这个人间地狱。
近几年情况有些改变。天子大权旁落,诸侯纷争,战火四起,各国都需要补充兵源,孤儿是最好的选择,特别是男孩,他们将由朝廷抚养长大,练成死士,成为战场上勇往直前的shā • rén机器。
因了这个缘故,这几年进山的人逐渐多了,犬舍里的弃子成了各路诸侯贵族的猎物,隔山差五就有一批孩子被带走。
眼下刚入冬,山里的哭喊声也不似往日那般惨烈。
老卢的东家便借着这个机会把酒肆开在进山的路口,让进山的官兵喝上一杯酒壮壮胆,暖暖身子,生意不比洛河镇上的酒肆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