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砚对着皇后跪下,身直如松,仪态从容,就似乎皇后的动怒都是他早有预料的事,他不慌不忙地开口,声音沉稳,如同那根最难以拨动的宫弦,音沉而质坚。
他缓缓道:“儿臣以下告上,且告之为亲长者,按律该以仗二十,孔内官,就由你来行刑。”
孔内官吓了一跳,下意识去看皇后的脸色。
魏皇后沉眸冷面,声音冰冷:“我儿如今大有本事,是觉得吾不敢罚你,所以也学会了先斩后奏?”
“儿臣并无此意。”封砚垂下眼睫,长睫遮去他墨眸,像是恭敬而卑微,又似坚决而不退让。
“你执意要如此?”魏皇后手握在扶臂上,指尖几乎要为此折断。
“请母后成全。”
封砚的坚持让魏皇后的气恼到了极限,她对身边的孔内官道:既然如此,那好!”
孔内官手颤了颤,下意识躬背附身想为瑭王说几句情。
魏皇后一挥手,打断他意图,厉声道:“去,如他所愿!”
宫中的廷杖律尺那都是用来处置犯事宫人,何曾用到过尊贵的主子身上。
孔内官捏着三指宽的律尺,冷汗簌簌往下落。
魏皇后盯了他一眼,孔内官不敢再迟疑,只能走上前。
封砚早已经脱去外衫,只着了中衣跪在正中,月绫里衫单薄,并不能阻挡什么,这一尺下去必然伤着皮肉,孔内官心里叫苦不迭。
这对母子斗法,偏偏让他做了大恶人,这叫什么事啊!
孔内官痛苦悔恨,自己为何要出现在这里,要是去送那盛三姑娘多好。
人越是想逃避某件事,那事必然迎头撞上来。
“还愣着做什么!”魏皇后正在气头上,一刻也不能等,见孔内官拖拉更是怒不可遏。
“圣人……”孔内官支支吾吾,“这二十尺下去必见血啊。”
魏皇后冷声:“胆敢状告亲长,必受切肤之痛。”
封砚如此忤逆她,让她感到了威胁,此时不出这口气,她的心就无法平静下来,更听不进任何话。
孔内官劝不动皇后,只能咬咬牙,对封砚躬身道:“殿下还请容忍一二。”
“多谢孔内官。”封砚垂下眼,并无任何要为自己求情的意思。
这是铁了心要受这二十律尺。
孔内官无法在这律尺上留情。
他为皇后掌管后宫刑责,动用刑罚少说也成千上百来次,这一尺下去是如何、二十尺下去又是如何,魏皇后一清二楚,他若是留了情,皇后定然要怀疑他不忠,是否已经偷偷偏向瑭王。
这是孔内官万万不敢的事。
年轻的郎君紧闭双目,两手成拳握于身侧。
一尺下去,身子颤了一颤。
两尺着身,他额头上的冷汗已然滚下。
魏皇后从玫瑰椅上站起身,毕竟是她养育了十二年的儿子,见他受刑,心还是不好受。
不过她唇瓣紧抿,就如封砚一般,不发一声,在某种程度上她与这个嗣子不是亲生犹胜亲生,都有相同的倔强在身。
她没有喊停,孔内官不敢停下。
若是对付其他宫人,孔内官可以做到将每一处伤都叠在同一个地方,这样伤势必然会更重。
但对于瑭王,他就尽量将二十尺分开,不过这样就造成他背后满是血痕,看起来格外骇人。
“二、二十尺毕!”孔内官大松了口气,放下律尺,颤巍巍地向皇后行礼叩拜。
他的冷汗都把里外三层衣服都浸湿了。
好在瑭王学武多年,身体强健,还能受得住,倘若真给他打出过好歹来,他一个小小内官,如何能承受得起这样的罪过?!
魏皇后见封砚只是摇晃了几下,并未倒下,遂深吸了口气,转身又坐回自己的玫瑰椅上。
“吾平日里都是这样教你的吗?你如今行事越发让人看不懂了。”
封砚紧锁的眉慢慢展开,那张汗津津的脸微抬起,玉白色的脸因为冷汗而显出一抹脆弱,可那份脆弱感却生生折在他倏然抬起的眼眸里。
“母后教我,从不敢忘,儿臣一直秉持……”那浓黑的眸子深处蓄着甚少示人的执念,是被他压抑着的妄求与野心。
“遇事要忍。”
“出手要狠——”他眼睫稳稳定住,直视着魏皇后。
直到最后一句,眼睫方垂了下去,湿漉漉地覆上他那乍见狠戾的眸子,“……善后要稳。”
显得那般无害。
魏皇后忽然间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失控感。
她究竟是教养出了怎样的得意之作?
从前她觉得封砚哪里都好,唯独是少了一份攻击性,也少了为帝为君的野心,他太温顺听话,仿佛是掌中雀鸟,任由人摆布。
可是她忘记了。
有种人,有多大的欲.望,就会有多大的忍耐性。
他们才是绝佳的猎人,善于慢慢收网,不让猎物有丝毫洞察和反抗。
“母后。”封砚唤了一句,让魏皇后回过神来。
“小舅骄横跋扈,欺男霸女,民间早已怨声载道,再放纵下去,对魏家、对母后与儿臣皆为不利,今日儿臣将这些状纸送到明仁殿而不是直接交给南衙,便是来请母后亲自发落小舅,平民怨,得圣心。”
得圣心三个字,他咬得尤为重。
对于魏皇后而言,与皇帝失心,就是最大的损失,她在深宫恪尽职守、小心翼翼为得是什么?
是保她魏家权势与富贵,太平与顺遂。
魏平在她所谋之事中,毫无助益,甚至可以说是扯后腿之人。
虽然一件件看起来都‘微不足道’,只不过抢了几十民女,霸了几千良田,但是这背后却显出魏国公府治家不严,也严重影响了皇后本人的名声。
若是这些状纸落到言官手中,雪花一样的参本就会飞到皇帝的御案,即便是小事,也会成了大事。
千里河堤,溃于蝼蚁。
而魏平正是那只正在啃噬河堤的蝼蚁,封砚要除之而后快。
魏皇后久久不再回话,黛眉轻蹙,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但是殿内的人都能看出,皇后动摇了。
封砚知道皇后在意的地方,拿捏着她的七寸。
果然没多久,魏皇后就挥手让封砚回去,她会慎重考虑。
封砚将外衣穿回身上,动作十分缓慢,孔内官看了,脑门都直冒冷汗。
他背上有伤,牵一下而疼全身。
这位瑭王殿下可真的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
等他如常地走出殿,孔内官请示皇后:“圣人,盛三姑娘已经久侯多时了,现在可要召她过来觐见?”
魏皇后正闭目养神,听完他的话,两眼一睁,抬手就把桌案上的茶杯扫到了地上。
孔内官不知发生何事,慌张跪下。
就听见魏皇后冷笑:“你当他为何给吾上演这场苦肉计,因为吾才是他要善得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