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算是吧。”
店家点头,一副我就知道是你。
“昨夜他在这里坐了一宿,小人瞧着也是可怜,就陪他说了几次话,也劝不走他,喏——清晨才回去的,小人等他走了才发现搁在筷子桶后面这一袋子钱,打开一看足足有十两。”他吃惊地比划出十的字样。
他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拼死拼活一年能攒下来也就二三十两,忽然飞来这么大一笔横财,让人坐立难安。
所谓无功不受禄,受之也有愧。
盛则宁听了前半句,有些不可置信,免不了要再问一遍:“你是说,他是在这里待了一夜?”
店家点头,“是啊是啊,我还劝他说,和小娘子吵架了,光坐着有什么用呢,他还不信,非说你们没有吵架。”
没吵架能被人晾一夜,不理不睬吗?
“……我们的确没有吵架。”盛则宁被店家的话弄得耳朵都有些发热,怎么在这人嘴里就弄得好像是她故意在闹脾气一样。
天地可鉴,她真的只不过是忘记了。
但店家可不信,两只绿豆大的眼睛却散出睿智的光芒,拍了拍胸口,“小人都这把年纪了,还能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要我说,小娘子有些脾气情有可原,但是也不可以耗太久啊。”
他把那装着十两银子的荷包双手捧了起来,递到窗口,“小娘子既然和他认识,就把这个带回去给他吧,小人是万万不能收这钱。”
盛则宁也万万不可能收下这个钱,收了这个钱,她岂不是就不打自招,要去瑭王面前自首。
自己得知尊贵的瑭王被她晾了一晚上的事?
万万不可。
盛则宁示意竹喜从袖袋里摸出一两钱,竹喜虽然懵懵懂懂,但也照做不误。
店家没等来盛则宁收回荷包,反而荷包上又被小丫鬟又压了一两银子。
“抱歉,这事我帮不了你,还望掌柜的就当没有看见我。”盛则宁恳切道。
“欸!——”老实淳朴的店家做梦也没有想到,十两烫手山芋眨眼就变成了十一两烫手山芋,不及他反应,马车已经一溜烟从他身边跑走,只留下几声丁零当啷的鸾铃声。
“怎么这样欺负人!”店家生气了,圆滚滚的身子又给气胀了几分。
他打定主意,下次若是再见到那位郎君,一定要把这十一两银子都还给他!
*
明月楼。
昨夜被关在里头的教坊司等人还不得正常进出,盛则宁也只能在外头看一眼。
“姑娘来这里做什么?”竹喜往四周望了望,不理解。
盛则宁道:“你还记得昨夜见过那位姚娘子吗?”
“舞跳的很好,但是面色不太好那位?”竹喜还记得盛则宁昨夜关心过那人一句。
盛则宁点点头,“我总觉得她好像不对劲。”
两人正说着话,从明月楼里忽然跑出了十几名差役,一出来就指着一个方向,大声道:“快去追,嫌犯畏罪潜逃,务必要抓回来!”
盛则宁和竹喜面面相觑,她们都知道明月楼里哪有什么嫌犯。
那他们追的人又是什么人?
“走!去看看。”盛则宁首先提起裙摆,疾步跟了过去。
*
封砚刚自外面办差回来,遇到同僚,两人就骑着马一同往回走。
“殿下似乎脸色不太好,昨夜没有休息好吗?”这位陆大人出身郡王府,是以没有旁人的小心翼翼,与封砚交谈更为自然随性。
封砚不习惯和人说自己的私事,只摇了摇头,否认了。
“我听说孟家那边有人上京来了?”
陆大人会知道这事完全是因为这孟家人也是有趣,上京来找瑭王殿下不是去的瑭王府,而是直接上南衙来寻人,今日来当值的的大人,都七七八八听过这事。
孟家是瑭王生母的娘家,据说孟婕妤死后,其母也随之而去,只剩下一位孟大人也年事已高。
“那位孟大人今年也有六七十了吧,老人家这么大把年纪,很不容易,是有什么要事吗?”
自从瑭王过到了皇后名下,作了中宫嗣子,按理来说与孟家再已无瓜葛,这孟家人没有什么大事,理应避嫌,不来叨扰才对。
封砚颔首,声音平静道:“是,孟大人病重,在送信人出发前已经昏迷不醒,可能时日不多了。”
陆大人闻此噩耗,惊圆了眼睛。
“这、这!”
赶在陆大人费心思想挤出什么得体的话来,封砚就冷淡开口道:“无妨,本王已经派人跟随回去,虽然不能亲自送孟大人下葬,但算是替孟婕妤聊表心意。”
陆大人尴尬地扯起笑脸,“这已足够了、足够了!”
虽然瑭王殿下身份尴尬,已经算不得和孟家有关系了,但是这毕竟是他血缘上的外祖父过世,他却表现的太过平静,过于冷漠,就像没有七情六欲一般。
如何不让人感到寒心。
几名巡查卫匆匆跨出南衙大门,和刚刚下马的两位大人险些撞到一块。
“慌慌张张做什么?”陆大人很不高兴地扶了扶被撞歪的官帽,斥责他们莽撞。
差役们赶紧告罪。
“有什么急差?”封砚动作快,及时避开了人,没有被人撞上。
昨日让他们这么着急的事,还是宸王遇刺一事,封砚不由想到了这上头。
“是,是有关刺伤宸王的疑犯畏罪潜逃,现在正在西凤塔上闹着要自尽,还有一位贵女不由分说跟上去劝说,情况十分危险!”差役不想被耽搁事,语速奇快地复述完话。
封砚额角神经一跳,翻身又上了马,牵过缰绳就道:“速速跟来。”
陆大人一愣,抱着袖子跟了几步,敬佩道:“瑭王殿下真是任劳任怨,乃是我辈楷模。”
封砚骑马赶到西凤塔前,只往上望了一眼,就暗蹙起了眉尖。
西凤塔是上京城最高的建筑之一,拔地而起,凌驾云海。
若是从那上头跳下来,粉身碎骨。
至于是谁要去跳这个西凤塔,封砚并不在意,他只是担心有个人……
在人群里,他果不其然看见了竹喜,他驱马强硬地闯进人群。
围观者看见他一身官服,不敢抱怨,只能被他逼退。
“你家姑娘呢!”
竹喜正在仰头看热闹,冷不防身侧扑哧着热气的高头大马靠近,差点儿就要吓得尖叫。
待看清马上的男人,她才把惊叫收回肚子里,“殿下?”
“她在哪?”封砚再次问,这次的声音急促,不复从容,像是逼问。
竹喜还没有见过封砚如此急迫严肃甚至就要说有些凶恶的样子,吓了一个哆嗦,老实指着前头。
“姑娘她上前头去了……”
得知果然如此,封砚脸色一僵,翻身下马,往人群里挤。
“啊!——”忽然有道惊叫的声音,“要、要掉下来了!”
封砚往上一看,西凤塔的顶端,木栏wài • guà着一个人,看那鲜艳的衣裙飘带被风吹得呼呼翻滚就可得知上头挂着的是位小娘子。
在来的路上,封砚已经确认,从教坊司逃出的那位就是姚娘子。
但是没人知道她是怎么跑出来,又是为什么畏罪自.杀。
畏罪?
封砚第一个不信,不过他也不关心这个。
但是,盛则宁绝不会袖手旁观。
而他只是,只是忽然觉得很难再接受失去什么了。
西凤塔太高了,穷极他的目力也看不清上头有没有盛则宁,他只能疾步往里面走,早一批赶过来维持秩序的巡查卫拦下了所有人。
封砚掏出腰牌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一声惊呼。
“掉下来了!掉下来了!”
看热闹的人群慌张四散,就好像一枚石子忽然砸进了潭水里。
水花四溅,涟漪不断。
封砚的心狂跳不已,他仓惶回首,生怕见到掉下来的人会是他最害怕的那人。
明明只有很短的几息时间,他的心脏仿佛已经经历了万千种折磨,刀创针扎,油烹火燎。
他看见一片熟悉的衣角飘了下来,浆果红,绣着银线花叶,像是盛则宁会喜欢的样式。
他呼吸一窒,手指蜷了起来,脚想往前迈,可却如被浇筑在了地上,不能抬起,更不能动弹。
他只眼睁睁看着那片衣料在视野里越来越近。
宛若铡刀朝着他的脖颈,毫不留情地挥下——
恰在这生死攸关、命悬一线的时候,衣角被人用力扯了一下,一道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殿下,你能让我上去吗?”
封砚飞到九霄云外的三魂六魄被这道软软的声音勾了回来。
他猝然收回视线,看向身后。
那张玉白莹澈的小脸扬起,嫣红的唇瓣给她咬着,一副焦急的样子拉着他,在央求他:“殿下,我真的很想上去。”
封砚愣住了。
转过视线目睹飘落下来的那片衣料,原来仅仅只是一条宽边的披帛,此刻正被一位老人用手托住。
他一直以为,盛则宁在上头岌岌可危,甚至随时可能掉下来,才会有般窒息的感觉,却没料到盛则宁来得迟,被巡查卫拦了下来,她甚至还没能上去。
封砚看着活生生的小娘子,抿了一下干燥开裂的唇,冷硬地拒绝。
“不行。”
“为什么?”盛则宁瞪大了眼睛,同时想把手抽了回来。
可是封砚这次并不是无动于衷,他伸手扣住了盛则宁的手腕。
“上面危险,不能去。”
“我当然知道上头危险,我只是想去劝姚娘子不要做傻事罢了。”盛则宁挣了挣,但是毫无用处,封砚的力气很大,她根本动弹不得。
封砚还从未这样强迫于她,盛则宁不免觉得奇怪。
他这是怎么了?
她心里奇怪,口里也问了出来:“殿下今日这是怎么了?一点也不像殿下了……”
只有谢朝宗才会强抓着她的手不放,不顾她的意愿,而封砚从来不会这样做。
封砚听出了她的意思,心底就泛起了无尽苦涩。
他讨厌谢朝宗,却又很羡慕谢朝宗。
任性之人可行任性之事,若是谢朝宗在这里,应当会不管不顾,而他却总是要顾及到盛则宁的心意,从而不能强硬地控制她,哪怕他现在只想把她拖走。
这些人,这些事,何足以危及她的性命?
刚刚恢复跳动的心脏在他胸腔里苦闷地搏动。
他按了一下心脏的位置。
原来他已经开始生出不好的想法,就仿佛在警示他,那根束缚他的弦已经绷到了极限,经不起再一次的拨弄。
但这次,他还是将其压了回去,松开禁锢盛则宁那只手,慢慢道:“我陪你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