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珊卓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墙角堆放着纺锤和处理过的亚麻。虽然堪堪步入冬季,现在他们已经必须为来年春夏替换的亚麻布料做准备了。
哪怕是王室的女眷也要纺纱织布,这既是美德的象征,也是出于实际需要——纺织机出现的时代之前,衣物被褥都是必须小心保存的珍贵物资。为了制作各类日常纺织品,仅仅依靠行走于各地之间的商贾贩售的亚麻和羊毛布匹,根本不够。出于同样原因,牢固耐用的织物也因此往往成为嫁妆陪伴女孩儿们步入新的家庭。
相比尚未出嫁的卡珊卓和波吕克赛娜,安德洛玛刻要花费更多时间在纺织这项“工作”上。
而非人存在无需忧虑这些。哪怕是宁芙,也不用担心会缺少遮蔽风雨的衣服。在不可能离开这里的前提下,跻身不死的行列当然比作为凡人过活要轻松自在得多。卡珊卓一甩头将这截思绪掐断,指着搭在一边坐榻上的织物问:“那是什么?”
安德洛玛刻眼睛闪动两下,轻声说:“襁褓。”
卡珊卓讶然,正犹豫着是否该恭喜嫂嫂,对方就说道:“是之后献祭给赫拉的供奉。”
室中有片刻沉寂,隔了一重殿室的院子里传来赫克托尔捶打金属的碰击声,一下又一下,宛若撞钟。
赫克托尔与安德洛玛刻的婚姻最大、可能也是唯一的遗憾是,她至今没有怀孕的迹象。而子嗣在所有人眼中至关重要。更不用说,这还是特洛伊未来君王的子嗣问题。以这个世界的标准衡量,大多数人只会悄悄地议论安德洛玛刻贫瘠,而不会质疑无子可能是赫克托尔的问题。
由卡珊卓来思考这件事颇为诡异,但说不定……她那稳重又强大的长兄,某些东西的质量没有其他方面那么优异?
而如果两人迟迟没有子嗣,赫克托尔身上的压力会逐年增加。到最后,哪怕他不愿意,只怕也必须让战俘之类身份原本还算高贵的女奴住进宫殿里来。
这是默认的规则。恢复记忆后,卡珊卓以前视作理所当然的事之中,有不少变得难以接受。但她毕竟拥有作为特洛伊人成长的记忆,无法完全抽身,高高在上地以现代人的观念指责这些习俗。此刻,她看着隐含着焦虑与期盼的那块羊毛布,不知道该如何开解安德洛玛刻。
对方见状宽和地拍拍她的手背:“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说着,她就非常自然地转开了话题,聊了几句后起身,说差不多该让赫克托尔进来了。
在原地坐着等待时,卡珊卓不觉再度看向那块尚未完全成型的襁褓裹布。
她随即猛地想到:难道这是因为婚姻与家庭之神赫拉从中作梗,阻止特洛伊王室血脉延续?
应该不会吧?帕里斯还没做出决断。然而依照狄俄尼索斯所言,这场裁决原本就是羞辱,天后给予帕里斯一时的权力与荣耀,而后向特洛伊王室索要价码,不无可能。
赫克托尔大步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蹙着眉走神的卡珊卓。
“想什么那么认真?”他态度轻松地走近,身后跟着安德洛玛刻。他摇摇头,将盛着酒水的浅口盏递回安德洛玛刻手里,声量很低地说:“我不渴,倒是你的嘴唇有些皲裂了。”
原本应当是夫妇之间的贴心悄悄话,可惜卡珊卓离得近,赫克托尔的声音再低她也听到了。而按理说,即便在妹妹面前,夫妇之间的亲密也不应当流露太过。卡珊卓转了转眼珠,故意没看大哥,假装被手边的梳子吸引了注意力。
安德洛玛刻略带谴责地看了赫克托尔一眼:“你们两个聊,我还有别的事。”
“咳,”等妻子离去,赫克托尔清清嗓子,坐到卡珊卓对侧,“所以,最近怎么样?昨天没来得及问你。”
卡珊卓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发生了很多事。”
赫克托尔从鼻腔发出一声友善的低笑,温和地等待她自己说下去。
她一边整理思绪,一边不由自主观察着有一段时间没见的长兄。
这位受人爱戴的特洛伊王子刚过二十六岁,与普利安王长相肖似,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难以亲近。由于差旅归来,他晒黑了一些,颧骨附近有晒伤似的红痕。他继承了父亲的深色头发,灰色眼睛的颜色比卡珊卓的深一度,虹膜在有些角度的光线下会呈现出浅浅的苔绿色。只有眉毛那里,赫克托尔长得与母亲赫卡柏一模一样。
赫克托尔身为战士的威名远扬,甚至有人将他称为特洛伊的大英雄。因此许多人第一次见到他时,会不由自主感到惊讶:他的身材虽然高大,却并无超人的魁梧,至少还在正常范围内——与之相对,亚该亚的大英雄赫拉克勒斯在伊利昂遗留下了无数传说。其中不乏常用来吓小孩的故事,那里面攻陷伊利昂的半神更像个只有肌肉的怪物。
然而小觑赫克托尔无疑会付出代价。任何人只要仔细观察,就会留意到他虽然举手投足从容自若,实际上他的躯体一刻都没有彻底放松过。不论何时,他都能立刻进入战斗状态。
赫克托尔不仅对自己严格要求,还乐于监督自己的弟弟们。
更小的时候,在卡珊卓还能与弟弟斯卡曼德洛斯交换身份蒙混过关的年纪,假扮成男孩的卡珊卓就曾经被赫克托尔叫住,而后拉来这座宫殿的院子里练习长|枪。
混在同龄男孩里练习标枪,与和那时就已经十分伟岸的大哥一对一教习完全是两回事。
但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身份被拆穿、再次被父母亲责骂的恐惧更胜一筹。于是卡珊卓不情不愿地接受了那么半天的特训。
从握枪的正确手法,到双腿便于腾挪发力的站姿,赫克托尔教得极度认真。卡珊卓出了任何差错,他都会一丝不苟地纠正。一声声温和却不可违抗的“重来”弄得她哭也不是,闹也不是。毕竟都到了这个地步,忽然间承认她其实不是斯卡曼德洛斯,那可就太亏了。
等赫克托尔终于愿意放她离去,已经是接近傍晚时分。
兄妹两人一齐坐在院落回廊的台阶上,他看着她狼吞虎咽,把面包和掺水葡萄酒一起塞进乱叫抗议的肚子里,努力不让笑意灿烂得太过分。半晌,他忽然拍了拍卡珊卓的脑袋:“什么时候再来,我们继续?”
她嘴里还都是咀嚼了一半的东西,嗫嚅着答不上来。
赫克托尔看向远处,眼神变得有些幽沉。这让他与父亲年轻时样貌的相似程度又上了一个台阶:“希望你用不上这些,但伊利昂的女孩也必须学着保护自己。不知道何时敌人就会再度来袭,我不希望你变得和海希欧妮姑母一样。”
卡珊卓呆滞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的伪装根本就没能骗过长兄的眼睛。
“啊……”她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又觉得说什么都是不必要的。反正赫克托尔也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于是她点了点头:“我会再来的。”
停顿了一下,她又不太放心地说:“你不会告诉母亲吧?”
赫克托尔笑了:“你不露馅,我为什么要泄露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小秘密。卡珊卓在内心重复这个词语,原本因为差不多饱足没那么好吃的面包,忽然又香甜了起来。
“不过,你得保证不会哭鼻子。”赫克托尔揶揄地笑起来。
卡珊卓一僵。她随之又知道了一件事:刚才教习时,她趁着他背过身去时候偷偷地小声抽鼻子,又或是抬头把受不了的眼泪逼回去的事,长兄也完全清楚。
仿佛就没有赫克托尔不知道、办不到的事。
可能因为卡珊卓是家中第一个女孩,赫克托尔对她终究也有一些特殊。而卡珊卓也发自心底地依赖着可靠的哥哥:哪怕她更喜欢自己解决问题,但只要赫克托尔在,她知道哪怕她搞砸了,也有人帮她收拾。当然,那之后免不了要接受一通义正辞严的说教。
这是与斯卡曼德洛斯那种无可演说的默契、与波吕克赛娜吵吵闹闹的亲密,都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牵绊。孪生弟弟斯卡曼德洛斯基本会无条件支持卡珊卓的想法,正如她会尽可能协助弟弟做他想做的任何事,哪怕他们明白那也许不是最好的选择。而赫克托尔比起弟妹的意愿,会动用身为年长者的经历和地位,耐心地说服他们接受自己的看法。
现代的卡珊卓也有一个哥哥亚历克塞,但性格和外貌都与赫克托尔搭不上关系。由于双亲很早分居,父亲常年工作在外,基本只在自己的银行卡被刷爆的时候才会打一个电话来问怎么回事,亚历克塞某种程度上同时扮演了父亲、母亲、兄长三个角色。
亚历克塞与卡珊卓的性格颇为相似。两个自以为很有主见的年轻人如果不是完全合拍,就会天天火药味过载。正因为除了他们彼此没有别的亲人,也因为还算宽敞的家里除了扫地机器人和偶尔来的帮工,没有第二个生物可以找茬,于是在卡珊卓的青春期,他们经常因为她是不是该多穿一件外套这类鸡毛蒜皮的事争吵,互相哐哐地摔门以示尊敬,而后再一言不发地在晚餐桌上勉强和好。
现在回想起来,卡珊卓居然有一点怀念。
不可思议又古怪地,亚历克塞、特洛伊的卡珊卓儿时赫克托尔相关的记忆,与眼前长兄的面容串联起来,令她生出些微泪意。她答应与阿波罗试着走下去,如果她更洒脱一些,其实可以完全不在意特洛伊会如何。但她做不到。
“怎么了?”赫克托尔下意识要摸她的头,又觉得她毕竟不是小女孩了,便默默地缩手。他等待片刻,再问一遍,用上更为柔和、善于倾听的口吻:“你缓一缓再说。我听着。”
也许她可以对赫克托尔说得更多一些。
卡珊卓捋了一把额头的散发,深呼吸数下,终于问道:“如果……我说如果,特洛伊毁灭是既定的命运,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