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
喉咙滚了滚,陆行云眸中掠过一层暗涌,忽然拉起她紧紧地抱着。
“柳儿...对不起...”他低低的,发出沙哑的声音。
四年了,他第一次和她说对不起,郑重的,没有含糊其辞的。
眸中骤然一酸,姜知柳闭上眼目,袖中的手微微拢住,始终没有抬起来。
半晌,她推开陆行云,绽出一抹明丽的笑,眼角泪光点点。
“行云,谢谢你让我遇见你。因为你,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相思,什么是万般滋味,只为一人...”
“能遇到你,喜欢你,我不后悔,真的。”她吸了吸鼻子,握住他的手,指尖因为触碰生出一丝痛意。
“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是百姓最好的父母官,是陛下最忠心的臣子,是旁人最信赖的朋友,是陆家最优秀的子孙,能成为你的妻子,是我的幸运。”
“所以行云,我爱你,如同我娘爱我爹爹那样。”
烛光中,女子双眸泛红,似沁在碧湖里的明珠,闪着熠熠波光。陆行云身形一僵,血液凝了片刻后骤然加速,眸中似有暗茫激流涌动。
“柳儿...”他猛地抱住她,胸口的起伏也越来越大。
巨大的喜悦将他占得满满的,只喜悦中隐隐又嵌了丝不安。
良久,姜知柳推开他,眸光恢复了平静。
“这些话,是我第一次说,但我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说了。”
“嗯,我明白。”
“好了,夜深了,你回去吧。”
“...好。”
眼底闪过黯然,陆行云点点头,转身离去,临门口时,又深深凝了她一眼,见她淡淡地望着自己,心里没来由咯噔一下。他抿了抿唇,将不安的心绪按下去,这才朝外走去。
屋内,姜知柳勾了勾唇,抬头望向天边,黑洞洞的没有半点星光。
翌日,陆行云要出发的时候,姜知柳让绿枝传话,正在哄绿枝在睡觉,就没去。陆行云心下黯然,甚至上了马车,还几次掀开窗帘,每一次,都失望地放下。
门口处,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起程后,陆行云坐在车厢里,脑中思绪万千,一会儿是之前姜知柳冷淡她的样子,一会儿是昨晚她吐露真心的样子。
行了半日,心绪越发烦乱,他拿了本书来看,忽然读到一首诗,是以菊花寄托离别的哀伤。
他心头跳了一下,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
姜知柳很久不曾给他下厨了,偏偏两道都是菊花,尤其那道甜汤,还有雪梨,梨也通离,难道...
霎时间,他手脚一凉,心口狂跳起来。
不,她昨晚还说她爱他的,怎么会走?更何况烨儿还那么小,她怎么忍心他没有父亲?
这样想着,心绪稍定,他又放下书,闭目养神。这般行了四五日,这天半夜,他忽然发现火光冲天,姜知柳抱着烨儿站在火海里。
她笑着,眼里满是凄凉:“陆行云,你是个好官、好臣子、好朋友、好孙儿,可你样样都好,却唯独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说完,转身走入火海里。
“不要!”
身子一颤,他惊醒了,浑身冰凉冒汗,胸口尚咚咚直跳。眸光一定,他起身下床穿好衣服,把书庭叫了起来。
“世子,这么晚了,你要做什么?”书庭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
“回京城。”
“啊!”脑中一个激灵,书庭彻底清醒了。
回程的时候,陆行云弃车用马,没日没夜地赶路,终于在第三天上午赶回京城。彼时他风尘仆仆,鬓发散乱,下巴冒了一圈青黑的胡茬。
正起码往回赶时,却看到陆家的马车。
他下意识停下来,见姜知柳掀开车帘,手里抱着烨儿。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是一个孩子正抱着一位妇人大哭,口中含着“要爹爹!”
妇人眼泪婆娑,搂着孩子哭泣:“阿宝,不是我不让你见爹爹,是你爹爹不要我门。”
陆行云下意识朝姜知柳看去,见她远山眉微蹙,眸中泛起怜悯,朝烨儿看了看,放下帘子。
马车前,绿枝朝车内问了句什么,马车徐徐启动,方向是城外。
心跳骤然一停,陆行云胸口处似破了个大洞,冷风嗖嗖倒灌着。
原来那晚她是在诀别,诀别他,也诀别他们之前的情分。她当真恨透了他,恨到要带着烨儿一声不响地离开他?
他勒住缰绳,想追上去,刚走了一步,又停下了。他望着远去的马车,眸中泛起深切的痛色,渐渐笼起一团水雾。
她这么恨他,又怎么会想见他?纵然强追回来,于她也不过是牢笼...她本是天上自由翱翔的鸿雁,是他折了她的羽翼,拘在侯府。
这四年,她虽然笑着,却再不似当初那样生机勃勃了。
矗立良久,陆行云勒转缰绳,回了陆府。见他突然回来,老侯爷两人都不明所以,问他也不答话,只径直回了翰海苑,将自己闷在房里。
直到傍晚,也不曾进过一滴水米。
“世子,陛下限你半个月赶到,如今已过了七八日,咱们还是早些出发吧!”
屋内静默无声。
“哎。”书庭满眼叹息,正要出去时,却见不远处,姜知柳抱着烨儿回来了,他且惊且喜,立即叫门:“世子,世子妃回来了!”
“啪!”
茶杯摔碎的声音响起,下一刻,房门已经打开,陆行云立在那里,望着抱着婴儿的明丽女子渐行渐近,袖中的手一紧,眼眶赤红。
只瞥了他一眼,姜知柳从他身旁径直走过,面上平淡如水。
手颤了颤,陆行云转过头,喉咙一滚,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绿枝没好气道:“世子不是去南边,怎么又回来了?”
陆行云没有言语,只盯着姜知柳,她走到哪里视线便跟到哪里,片刻后,姜知柳进了里屋将烨儿放在摇篮里,拍了拍,正要转身时,腰畔骤紧,一个温热坚实的胸膛贴了上来。
“我以为...你真的走了...”他哽咽着,眼角泛起点点泪泽。
“世子多虑了。”
身前的女子怔了怔,轻轻推开他,双眸平静无波。
这样的目光令陆行云心悸,从前她看他总是满含情意,或含着泪红着眼、或恼怒羞愤,但绝不会如此漠然。
他抿着唇,抬手想拂一拂她的脸颊,她却避开了,眸光也冷了几分。
“世子奉召前去办案,还是早些出发吧。”
“你...就这么希望我走吗?”似有冷风从四肢百骸深入,体内的血变得冰凉缓慢,渗得胸口发寒。
姜知柳却笑了,眼里含了丝讥讽:“若我不希望,你就会留下来吗?”
眸中似骇浪翻涌起起伏伏,半晌,陆行云深吸了口气,绷紧下颌:“若你不想,我便不走。”
“那倒也是不必,你是个正直为民的好官,若我强留着你,倒是我的不是了。”
女子勾唇,眉梢眼角云淡风轻,丝毫不因他的话错愕。
最后,陆行云还是决定留一夜再走,就在外间支了张小榻,凑合了一晚。只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坐在凳子上,默默望着房门。
夜间,姜知柳起来哄了两道烨儿,他鼓起勇气推门进去,她却看都不看一眼,哄好孩子后就躺着歇下了。
望着她若影若现的身影,夜色中他幽静的眼眸难辨神色,只能看见他的背僵得笔直,最后轻轻关上门,回到外间坐下。
黎明时分,天色黑到极点,屋内的蜡烛却亮了。
“绿枝,快起来,烨儿发烧了!”
伴着急促的脚步,门扉噶然而开,陆行云看到姜知柳只披了件外衣,怀里抱着烨儿,双眼通红,神色焦急。
他瞳孔一缩,立即奔过去,把烨儿抢过来。
“跟我走!”
记挂烨儿的安慰,姜知柳顾不得之前的恩怨,跟着他跑到后院,上了马车。
“哒哒哒!”
死寂黑暗的街头,陆行云扬鞭疾驰,马车跑得飞快。透过飞扬的车帘,姜知柳望着烛光下他瘦削笔挺的身影,眸中泛起些许复杂。
片刻后,马车停到一座宅邸前,陆行云匆匆敲开大门,守门人揉着眼睛,满脸怨怼,知道他的身份后立即卑躬屈膝,领着他进去了。
片刻后,一位中年男子跑了过来,一边系扣子,一边打哈欠。
陆行云连忙迎上去,拱手道:“李太医,深夜叨扰,实在过意不去,只犬子发热了,请你一定要救救他。”
“无妨,无妨,治病要紧。”
李太医摆摆手,立即查看烨儿的情况,片刻后,凝重道:“小公子是风邪入体,这才起了热症,需得立即扎针用药,耽搁不得。”
见此情形,姜知柳脸上一白,忽然跪下:“李太医,烨儿才半岁,求你一定要治好他!”
“世子妃言重了,救人治病是下官的职责,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李太医立即扶起她,一旁陆行云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李太医是太医院最资深的大夫,烨儿会没事的。”
“嗯。”
心下稍定,姜知柳抱着烨儿进了内室,由李太医施针治病。只烨儿病势汹汹,虽退了热,不到一个时辰,又烧了起来。
看着他红彤彤的小脸,姜知柳心疼的直掉泪,不停地用温水擦拭他的身子退热,陆行云看在眼里,也红了眼眶,只能帮她端水倒水,搂着她的肩膀安慰。
这般折腾到早上,老侯爷和老夫人也过来了,见烨儿如此,也心疼不已。
到了下午,烨儿的病总算稳了些,他们这才回府,可刚回府又烧起来了,陆家只好又去请了城里最有名的大夫。
一番用药,总算好点了。
忽然,小厮传话,说御前太监前来传御旨意。陆行云眉头一跳,心里涌出不详的预感。
御旨事关重大,陆家众人都到了前厅,包括姜知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刑部尚书陆行云奉命南行调查贪墨一案,然卿滞留京城,玩忽职守,枉顾朕之恩旨,是为不忠。念卿素日劳苦功高、兢兢业业,故网开一面,敕令尔立即南行,不得有误!”
拳头一紧,陆行云蹙着剑眉,迟迟不接旨。
“快接呀!”老侯爷连忙督促,不料陆行云眸光一锐,忽然俯身拜倒:“微臣陆行云,谢陛下隆恩。只犬子病重,微臣身为人父,需留下来照看他,贪墨一案还请陛下另择贤臣,一应罪责,待犬子康愈,微臣自去殿前请罪!”
御前太监眉头一皱,面上难看极了。
老侯爷和老夫人也脸色大变,赶紧给他说好话,将他请到旁边喝茶。
一旁,姜知柳见他如此,倒怔了怔。
片刻后,老侯爷二人将他们拉到偏厅,刚进去,老侯爷就狠狠扇了陆行云一耳光。
“孽障,你难道不知道抗旨的后果吗?先你而去的两任钦差,都因为渎职不力,被贬到荒蛮之地,你这样做,不仅要被贬职,恐怕再难复起啊!”
“孙儿知道。”
见他低着眉,神情坚决,老侯爷气的脸色酱紫,一口气喘不上差点晕过去。老夫人赶紧扶他坐下安抚,尔后望向姜知柳,神色凝重。
“知柳,我们都是作娘的,你的想法我很清楚。可此事关系整个陆家的荣辱,你得顾全大局,劝劝行云啊!”
“祖母言重了。”姜知柳弯唇,朝陆行云望去,面上笑意浅淡:“世子去不去,从来只在他,不在我。”
薄唇紧抿,陆行云眸中一揪,郑重道:“我是不会去的。”
“哎,孽障,都是孽障啊!”
重重杵了杵拐杖,老夫人长叹一声,忽然跪到地上,苍老的眼眸渐渐发红:“行云,并非祖母不理解你们,只你祖父从一届布衣,苦拼三十年,去了半条命才振下侯府这偌大家业。”
“当年你父亲英年早逝,你二叔、三叔又都不成器,他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眼看着你官至尚书,前途无量,他才放心安度晚年。”
“你这一抗旨,不止是你,他这一生呕心沥血的成果都将付之一炬,你忍心看他死不瞑目吗?”说着她老泪纵横,喉咙哽咽。
身形一僵,陆行云的手攥的发硬,眼底似巨浪挣扎翻涌,他转头看了看姜知柳,又看了看瘫在椅子上的老侯爷,眼底渐红。
他闭上眼眸,深深吸了口气,手也缓缓松开。
“我去,我去...”他面如死灰,眼角的泪无声滑落。
见他终于松口,老夫人脸上一喜,连忙擦去眼泪。姜知柳将她扶起来,朝陆行云瞥了瞥,眸中泛起一丝叹息,尔后转头,望向遥远的天际。
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自打生子后,她就决定离开陆家,可她知道陆家是不会让她带烨儿走的,就让绿枝把银票存在城里一家当行,准备挑个时机,悄无声息地离开。
此次陆行云南下,烨儿也大了,正是好时机,所以昨个儿她假装寻常一般,带着烨儿出府,不料在大街上却看到那没爹的孩子哭得很可怜,当时她看着烨儿可爱的脸庞,心里起了丝犹豫。
出城后,终究还是回来了,但她并未决定留下,只想再考量一段时间。方才陆行云为了烨儿抗旨,她还想着或许为了烨儿,她应该留下。
可惜,陆行云到底还是陆行云。
站在陆家和他的角度,他这样选择没有错,毕竟孩子没了还能再生,陆家倒了就再难复起。
只她是烨儿的娘,烨儿还这么小,他最需要的是一个能为他遮风挡雨的父亲。
也好,现下这样倒免得她为难了。
她勾了勾唇,橘色的夕阳映在她脸上,宁静淡泊。
见她平静得甚至连一丝失望也没有,陆行云像是跌入幽深的谷底,轻飘飘的,踩不到实处。
他眸中闪过痛色,伸出手,试探着朝她手心探去。
低眉瞥了一眼,姜知柳面无波澜地望向他。她没有动,可只这一个眼神,他的手就僵住了,心口似有刺刀插入,他攥着手缩了回去。
“柳儿...”他眼底蕴起深深的歉疚与哀伤,喉咙沙哑。
“山高水长,世子还是早些去吧。”
姜知柳往后退了一步,福了福,双眸微弯,平淡疏离。
脊背一僵,陆行云手脚冰凉,下颌绷成线。
“那我去了,你和烨儿,保重...”
语毕,跟着老侯爷他们往前厅走去,走到转角处,他回身朝姜知柳深深凝了一眼,这才默然离去。
之后,老侯爷给御前太监塞了几锭金子,说了些好话,才把这事了结。陆行云这次回来没有行囊,去翰海苑看了看烨儿,便离府了。
临行前,他虽知道姜知柳不会来送他,依旧回头望了几次,最终喟然一叹,离开了。
当天夜里,烨儿又烧了起来,身上还起了很多小红疹,经太医诊断是时疫,根源不明。时疫素来凶险,传染性极强,陆府上下顿时人心惶惶,二房、三房都要求翰海苑的人搬出去。
老侯爷和老夫人虽不忍,可为了陆家五十几口性命,只能让姜知柳把烨儿带去紫竹园安置,至于其他的下人都送去乡下的庄子里观察。
到了紫竹园后,烨儿身上的红疹隐有溃烂的迹象,不仅如此,还反复发烧、呕吐腹泻,只不过一天,已瘦了一大圈。
望着他虚弱又难受的样子,姜知柳的心如刀绞,泪水干了又流。来了几拨大夫,都说凶多吉少、全凭天命。
姜知柳如同跌入冰窖,浑身上下冰凉刺骨,她搂着烨儿,跪在地上,紧紧贴着他的小脸,泪水淌的跟河水似的。
“苍天,我的烨儿还这么小,求您救救他吧!”
.
另一边,陆行云星夜奔驰,赶了两日,正准备再附近的村落歇下,却看到村口挂着黑幡。
看到这个,他心头咯噔一下。
自古以来,但凡发生瘟疫的地方,就会挂起黑幡。
烨儿高烧反复不对,难道...
念头如闪电闪过,刹那间,他似被冷水兜头浇下,手脚冰凉,莫大的恐惧在心底漫开,他来不及思索,当即打马回城,又整整赶了一天终于到了侯府。
看着空荡荡的翰海苑,他的心跌入了谷底,经过逼问,下人终于把烨儿患疫症的事告诉他。
脸色唰地惨白,他身子一晃,差地没站住。
不该,他真的不该啊!
他重重锤了锤身边的银杏树,转身飞奔而去,耳畔的风呼呼刮着,他似乎能看到姜知柳抱着烨儿无助绝望的样子。
恨意像刀绞着他的心,手攥的骨节发白。
终于,他赶到了紫竹园附近,可还没驰到跟前,远远就看到一阵火光与浓烟。
梦里的场景在眼前乍然浮现,他的心跳骤然停住,脸上血色尽失。
“啪!”
他把鞭子甩的飞起,将马背都打出血来,须臾间,奔到紫竹院前,他一脚踹开门,见大厅里一片缟素,正中央放着一具小小的棺椁。
飞舞的火舌卷着白幡,越烧越旺。
火场中央,姜知柳举着火把回过身子,她挑了挑唇,眸中满是凉薄,没有一滴泪。
“陆行云,你是个好官、好臣子、好朋友、好孙儿,可你样样都好,却唯独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她低头,摩挲着身旁的棺椁,脸上泛起慈爱的柔光。
“地下太冷,烨儿会害怕的...”她扬手扔掉火把,清油滋啦一响,火焰冲天而起,瞬间将她吞噬。
“不,不要!!!”
和梦境里一模一样的话,令陆行云浑身寒到极点,他狂奔过去,眼眸猩红,滚烫的泪顺着冷风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