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曹操还是奋武将军的时候,荀彧担任军司马,追随曹操攻□□山贼白绕。他们缺人缺钱缺粮缺兵甲,什么都缺。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四处征战。有时陷入乱兵之中,荀彧也必须拔剑,奋勇杀敌。鲜血溅到衣襟上,很难洗得干净。饥饿更是难熬。
他吃不惯军营中的粟米粥,那粥里边不仅有一点没去干净的谷壳,还能吃出小石子,十分考验牙口。还有又干又硬的豆饼、味道奇怪的粗盐。只是荀彧从来不说而已,也没法说——士兵领到的粟米粥是带壳的。新兵经常吃不饱,而且很多人连草鞋都没有,每天赤着脚赶路。他好歹还能骑马。
曹操非常敏锐,发现荀彧每顿饭都吃得有点少,就准备了一只双层的乌木食盒。时常给荀彧送些汤饼、点心、烤肉、酱驴蹄、豆腐鱼糜羹之类的美味。
后来,荀彧举荐郭嘉。郭嘉一走出司空府的大门,径直来找荀彧。
“文若,跟你讲个笑话。明公②纳了八个小妾,他对每个妾都说过‘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之类的誓言,个个有真情。今日我和明公谈论天下大事,甚是投契。他说:‘使孤成大业者,必此人也。’一个人说话做事的风格,总是有迹可循的。让妻妾和睦相处的方法,和让幕僚戮力同心的技巧,也没太大的分别。让我猜一猜,文若和公达是不是也听过相似的话呢?”
荀彧,字文若。荀攸,字公达。好友之间,通常互称表字。
一声轻笑,随风消弭。
郭嘉斜倚着檀木小几,修长白皙的手指探进食盒里,拈起一块桂花糕,“说来听听嘛,嘉好奇。”
……
此时此刻,摆在面前的依然是那只旧食盒。
往昔的时光浮上心头,荀彧难得莞尔,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撒谎——彼时,曹操异常欣喜,想知道郭嘉对他的印象怎么样,向荀彧打听。
荀彧只好含糊道:“奉孝说,‘真吾主也。’”
虽然郭嘉郭奉孝的确是这个意思,但他的原话多少有几分戏谑。还容易暴露他私下调查过曹操的秘密,难免犯忌讳,说不得。
荀彧揭开食盒的盖子,第一层是空的。他微微出神,怔愣片刻,才揭开第二层,同样空无一物。
他的手颤了一下:空食盒,就是没有食禄,无禄可食。《礼记》中记载:士死曰“不禄”。
曹操的暗示,已经十分明确——做汉臣,士死,不禄。做魏臣,一人之下。
仿佛能听见曹操的声音:“君再无汉禄可食!”
孤准备进封魏公,中军师陵树亭侯荀攸的名字,排在《劝进表》的第一位。别人都能变通,你为什么不能?
难道天下只有荀文若君子如玉,宁折不弯?
荀彧笑了,“明公,一日为汉臣,终身为汉臣。但乱世太苦,彧是真的想辅佐明公平定天下!”他笑着笑着,陡然落下一滴泪——一心匡扶汉室,最终却成为曹魏的功臣、汉室的掘墓人。渴望江山一统,百姓安居乐业,却眼睁睁地看着曹操犯糊涂,和天下神器失之交臂。他劝不住曹操,当不成张良。若是奉孝还在就好了,奉孝一向有办法让曹操作出最正确的决策。
天下未定,江东有孙权,益州有刘璋,荆州有刘备,汉中有张鲁……朝廷经不起内耗。到此为止吧,荀彧不希望这件事再牵连任何人。
博山炉中轻烟袅袅,丝丝缕缕的香雾,漫过漆画屏风上几重山水、几重云。
他一丝不苟地对着铜镜整理衣冠,取出早已随身携带多时的药,投进酒樽,轻轻晃了晃,斟满一杯浊酒,优雅地一饮而尽。
冷香散尽。一世汉臣,终入魏书。
同年,孙权建石头城,也就是东吴的都城建业。刘备攻占益州,为蜀汉政权打下基础。
“郎君。”
“郎君。”
冰绡帐中,荀彧悠悠睁开眼,视线缓缓聚焦,漆木床边站着一个人。
他的小侍女阿骛穿一袭藕荷色曲裾,踮着脚卷起帘幔,“郎君吩咐过,今日要拜见郭府君③,需早起。”
透过半卷的帘幔,能看见从窗口照进来的天光,无数细小的微尘如游丝一般在光束中上下浮动。
乱世沉浮数十年,经历了太多的聚散离合,荀彧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在他的记忆中,小侍女阿骛早已长成大美人,和荀攸“卿卿两相悦”。
荀攸虽然听从家族的安排,娶了阳翟辛氏的女郎,却对小妾阿骛格外不同,亲友皆知。
然而眼前的阿骛,还是个九岁左右的女童。又瘦又小,由于正在换门牙,说话呼呼漏气。但谁也无法否认,阿骛是个美人坯子。
荀彧分不清他是在梦中预见未来,还是在死后重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