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明明她此刻已经知晓了种种丑恶,他眼睁睁看着她的天真娇蛮,随着一路北上而荡然无存。
然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陵京时那个穿着绸缎华服、拿着镶玉金鞭耀武扬威的恣意少女。
他也在等她接下去如何做。
乔绾闭了闭眼。
她知道这些人在忌惮着慕迟。
她也知道,这些人心中在想什么。
若是方才女人成功杀了她,他们会将她的银钱分而抢之;
若是她动了恻隐之心,一只手换银钱,比一家人的命划算多了,哪怕她不给,这些人也会拼命上前。
可是,乔绾死死攥着钱袋。
她救不了这些人。
她也需要这些钱撑到楚州。
“小姐……”女人的声音逐渐低弱。
乔绾死死抿着唇,下刻猛地将自己的裙摆抽了出来:“你方才意图杀我,现下竟还好意思同我要银钱?”
女人眼底的泪流了出来:“小姐,我把这条命赔给您……”
乔绾蹲在女人跟前,用着最为熟悉的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她:“你的命不值钱,方才若非我兄长,此刻趴在地上哀求的人怕是我了吧。”
她边说着,边嫌弃地在女人的衣裳上蹭了蹭手上的血迹,站起身走到牛车前,面无表情地牵着老牛朝前走。
女人趴在地上,死死地护住自己的手臂,再没有开口。
村民们见状纷纷后退开来,让出了道路。
一直走出村子,乔绾坐上牛车,怔怔地拉紧缰绳,晃晃荡荡地朝着前方行去。
慕迟看着她沉寂的身影,想到了什么,不觉低笑了一声。
他从来不介意白染上黑,不介意看见人间变成炼狱,甚至满心期待。
可是,当乔绾借着蹭女人衣裳的工夫,将银子扔进女人的衣襟时,他也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松一口气。
“你早便知道方才那女人准备杀我?”乔绾陡然开口问道。
女人的剪刀抵着她胸口的瞬间,慕迟便动了手,只能证明他早便知道女人的打算。
慕迟看着她,良久才嗤笑一声:“愚善。”
乔绾攥着缰绳的手一紧,转头看着他:“最起码她和她的女儿不用分开了。”
“你救得了她,救得了所有人吗?”慕迟像是存心戳破她所有的美好幻想,“你连那几个村民都救不了,甚至那些人随时会为了钱杀了你。”
“并非所有人都是恶人,老癫不是,”乔绾抿着唇反驳,“还有前几日平阳镇的那个小孩……”
慕迟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勾起一抹恶劣的笑,眼尾昳丽,嗓音温柔:“你以为,那夜你的行踪,是何人告发的?”
“不是……”乔绾下意识地反驳,下瞬想到了什么,脸上血色骤然消散。
见过她和慕迟的,只有平阳镇她曾给过几个素包的小男孩,以及仓河村的两村民和老癫。
通缉令是新张贴的,老癫始终未曾出过那间土屋,仓河村距平阳镇半日的行程,见过她和慕迟的村民,根本不可能看见那纸通缉令。
只有那个小男孩。
他看见了她,也看见了慕迟,甚至离开的方向,便是通缉令张贴的方向。
悬赏千两黄金。
和两个陌生人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乔绾心中陡然升起一阵疲惫,她转过头安静地驱赶牛车,再不言语。
不知行了多久,许是上天终于大发慈悲,在前方的又一处村落里真的有一家脚店。
乔绾牵着牛车进入脚店前,再次转头看向篷子内的慕迟,他的眉眼隐在昏暗中。
“若你成了皇帝,你会不会让这些人连柴都烧不上?”她问。
慕迟看了她许久,低低笑了一声:“公主折煞我了。”
垂下的眸子,却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他喜欢混乱,这些人,与他何干?
*
村中的脚店简陋,却也有上下两层,一层堂食,二层住宿。
说是堂食,有的也不过只是素面罢了,价格昂贵得紧。
慕迟靠在床榻,看着桌上掌柜的送来的素面,一动未动。
不知多久,窗外传来几声鸟叫声,在萧瑟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慕迟面色平静地走到窗前,看着飞鸽飞过夜空,他轻点脚尖,人已飞快飞了出去,再回来手中拿着方才的飞鸽。
慕迟取下绑在它腿上的信筒。
司礼的笔迹:
楚州木府。
慕迟平静地将信撕毁,看来司礼返回雁鸣山后没寻到他的踪迹,便去楚州木府等着他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转而看向一旁正瞪着滴溜溜的眼珠看着他的信鸽。
慕迟忍不住皱眉,总觉得这信鸽的眼珠,像极了隔壁的乔绾。
“姑娘,姑娘?”门外陡然传来掌柜高声呼喊的声音。
慕迟回过神来,回了封信放走了信鸽,细听着隔壁的动静,始终没有人开门。
他顿了下,起身打开房门。
掌柜的手中端着一碗素面循声看来,满脸歉意:“吵醒公子了?只是这位姑娘方才叫了两碗素面,一碗给公子送去了,姑娘这碗都快凉了还没人应,要不公子……”
慕迟看了眼乔绾紧闭的房门,良久颔首:“给我吧。”
乔绾回到房中便倒在了床上,前几日在山洞过夜都未曾病过的身子,不知为何此刻格外无力。
头昏昏沉沉的,眼前也忽明忽暗,像是有无数巨石压在她身上一般,格外疲惫。
她做了噩梦。
她梦见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梦见那个小男孩方才还红着脸羞赧地看着她,转瞬便如换了一个人,阴森地掐着她的脖颈。
也梦见了那个女人怀中抱着一个五岁的女孩,手腕上的血窟窿在不断地滴着血:“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最后,她梦见那些村民们冻死在那片萧瑟的冬里。
“乔绾。”有人在耳边沉声唤她。
乔绾像是得救般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双眼,眼前一阵眩晕,肺腑的闷热和额头的滚烫交相折磨着她的意识。
床榻前,站着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与曾经梦里掐着她的脖颈的人影交叠在一起。
摇摇晃晃的有了重影。
而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发热了。
乔绾看向那道人影的方向:“钱袋子里还剩些银两,你拿走一半自己赶着牛车走吧。不能送你了。”
说到此,她停了几息,似还要说什么,却最终只说了句:“别死。”便疲惫地闭上眼,等着这阵头痛过去。
慕迟仍站在床榻前。
的确,现在的乔绾带着也是个累赘,更何况,他的伤已经好了许多,用不着她了。
他亲口说的,若他是她,绝不会管她死活。
慕迟神色冷静地转身,并未拿她的钱袋,只径自朝门口走去。
房门开了又关,屋内恢复了死寂。
乔绾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也许病体虚弱,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她曾爱慕的那个温柔慕迟。
又是一阵眩晕袭来,乔绾皱紧眉头,意识逐渐游移。
她想,明日雇个人,将她的令牌交给最近的县衙,乔恒的人马大抵会很快找过来吧……
毕竟,又快十五了。
可下瞬,房门再次被人大力地撞开。
乔绾只朦胧间听见了些动静,懒得睁眼察看。
不知多久,一滴冰凉的、带着血腥味的水珠滴在她的唇角,润泽着她干涸的唇。
乔绾下意识地舔舐一下,竟意外地让自己舒服了一些,她不由伸手将那东西抓了过来,凑到自己唇边用力地吮吸了一口。
耳畔,夹杂着不甘与怒火的声音,在唇齿之间百转千回地混杂成了诡异的温柔:
“回去了也不过当个药人。”
“你可以暂且留下,但别再奢望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