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跪在院子里,那一晚下着大雨,我不知怎的,晕倒了。醒来后也是这般,有个小女孩,大概这么高,像你一样,伏在我床前。”柳轶尘笑了笑,看向杨枝:“那女孩穿着乞丐的衣裳,眼睛却很亮。她有两个深深的梨涡,也与你一般,笑起来……很好看。”说到这里他眸光迅速在杨枝脸上扫过,如孤鸿掠过湖面,划出一道浅浅的水痕。
杨枝垂下眼,神色莫辨:“你还记得?”
“记得,可总不确信那当真发生过。”柳轶尘垂首,自嘲般一笑:“那时我已近疯魔,我知道自己神志很不清楚。幼时听传言,人于昏聩迷茫之时,会有仙人下凡指点迷津——我的小仙人,大概是个不过这般高的女娃娃。”
“那女孩告诉我,她是我兄长叫来的。她问,那个大哥哥告诉我,他有一个再聪明不过的弟弟,读了很多书,以后定能考功名做大官有个好前程,就是你吧?”
“我没有答应,她又道,你哥哥让我照顾你。”柳轶尘道:“你猜我当时什么反应?”
“你笑了。”
“不错,让一个稚童来照顾我,是多么荒唐的事。”柳轶尘轻笑:“可更荒唐的还在后面,那女孩天天都来看我,他见我不肯吃饭,就每天给我带一个肉包子,独眼老邱家的肉包子。”
杨枝睫帘轻轻动了一下,良久方问:“后来呢?”
柳轶尘笑道:“我不肯吃,她依旧如此。每日来,就将前一日那个已然放硬了的包子狼吞虎咽般吃掉,再掏出一个热腾腾的软包子给我……有一天,我见她吃的那般香,终于忍不住咬了一口。我不明白,那明明再稀松不过的包子,她吃起来,怎的就那般香?”
“那是饿了。”杨枝忍不住道:“大人想是未当真饿过。”
柳轶尘眸光落在她脸上,十分柔软:“不错,我虽然自幼未过过富贵日子,但养父母与兄长都待我很好,我并未当真挨过饿。”
“那女孩每日都叽叽喳喳,没话找话一般聒噪不休。她说,哥哥要替大哥哥好好活下去,将来做大官。大哥哥说哥哥最是心善,将来做了大官,定能为穷苦人做主。”
“我问她,我兄长还说了什么。她答,大哥哥说,他不觉得冤屈,只是这世道连一个无辜的孩子都容不下,要让她去替别人死,是这世道错了。既然错了,就应当改,而不该一错再错下去。她扬起脸问我,哥哥能做这样一个人吗?”
“那一天日光很好,辉煌的光从窗格子中透进来,将我的心照的亮堂了起来。”柳轶尘目光落在杨枝交叠在身前的手上,“那小乞丐说完这话,又递给我一个包子。她的脸像花猫一样白一块灰一块,一双手却洗的十分白净,冬日的早上,冻的红通通的,捏着一个白白的包子,喉咙轻轻动着,像在极为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却仍坚定无比地将那包子递给了我。”
“我不知道兄长是否当真嘱托过她。”柳轶尘道:“就算有,只怕也是玩笑。可一个八岁女孩,尚能遵誓守诺,我想起这些年答应过兄长的话——他虽未读过多少书,却一直教导我要宽厚爱人,我又岂能背弃他?”
柳轶尘目光定定锁着杨枝,额前一绺发垂下来,却也遮不住他眉眼的光彩:“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当日若没有那个小仙人,我只怕今日光景会大不相同。只是不知道……那小仙人……后来如何了?”
“那一日后,她未再来过。我病好后,去独眼老邱家铺子寻她,老邱连道那女孩是个贼,占老邱独眼视角有限的便宜,连偷了几日包子,后被老邱捉住要去送官,但也是她幸运,有个斯文的官人见女孩可怜,掏了几文钱替她会了账,将她领走了。”
“我只道是她有了好去处,便未再去寻。只是之后常常去老邱家买包子,总盼有一日能遇着再来买包子的她,和她当面道一声谢。”柳轶尘道,垂首叹了口气:“可那以后,我再未见过那个女孩,我那时还以为她在老邱处受了侮/辱,不肯再来罢了……抑或者……”
“……那短短几日,本就如黄粱一梦般,那个女孩,当真是个仙人,回天上去了。”话到此处,他凝望杨枝,眸光如春日午后的日光一样,缱绻温柔,在她面上缓缓游移。
杨枝半垂着眼,下意识接口:“她未回天上,在泥淖中滚了几年……”话未落,忽然想起什么,猝然抬起眼:“你怎么知道她是女孩……”那晚内监吴翎将她丢在义庄,另换了个义庄的尸体同行,最后在江上粉身碎骨的,是那个少年的尸体。
后来她换上的,也是原本那尸首身上的衣裳,是少年打扮。
更何况,他怎么知晓,她当时几岁年纪?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八章(三更)
杨枝很快反应过来,迎着柳轶尘的目光,怔怔良久。十二年岁月在两人眼前箭羽般一掠而过,那时苍白清瘦的少年面庞此时已多了成熟男人的锋利,可眼底却仿佛仍旧一如作昔。
凝望他片刻,杨枝徐徐一笑,道:“大人想知道那女孩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想。”柳轶尘一错不错地望着她,定定吐出一个字。
“那位斯文官人替女孩会了帐,女孩便跟着他走了。谁成想……”杨枝道,久远的记忆开了闸,倾泄而出。她咂了咂嘴,将喉咙口莫名泛上来的情绪压下去,方继续说:“……那人是个人贩子,她将女孩卖到了南方。只是那时她并不知那是个女孩,恰好戏班子要一个男旦,见女孩生得清秀,便买了去。付了钱才发现是个姑娘,而那人贩子早已没了踪影。班主大怒,要将女孩转卖去青楼,女孩抱住班主的腿,跪着求他,说自己会写字会算账,卖去青楼不过几两银子,她能挣更多的钱……女孩那时记性很好,被领进戏班子时瞧见几个孩子在背唱词,只听了一遍,便会了,背给老班主听,老班主很惊讶,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孩子。兼之到底也不缺那几两银子,便留下了女孩……”
“那几年,女孩便跟着戏班走南闯北,旦角生角都跟着唱唱,还练过一阵武生,和黄成的真功夫自然没法比,不过一些花拳绣腿,舞起来样子不错……”杨枝浅勾唇角,过往时光在她低垂峨眉上静静流淌:“但是老班主渐渐发现女孩聪敏有余,于唱戏上到底有些三心两意,而且后来又招了几个更正的苗子,便渐渐懒了逼迫女孩的心思。老班主外凶内慈,女孩又算得上机灵,常常逗得他开怀,渐渐的,倒像祖孙一样。女孩仍旧唱戏,更多的,还是帮戏班记记唱词算算账——戏班都是苦孩子,不识字,唱词皆是一句一句口口教出来,女孩是难得识字的孩子,后来市面上出了新的本子,就由女孩一句一句教给旁的孩子,督促他们记词……”
杨枝说到这里停了片刻,窗外日光渐渐明朗,映出一片燿目的白。她眸色清亮,一夜露水都在那眼底凝成了晶。
柳轶尘听她说到此处,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将覆上她手背,却又停住。
“那女孩吃了不少苦……”良久,才垂眉叹。
杨枝扬脸一笑:“流浪的孩子有几个不吃苦的——女孩已算好的了,老班主幼时逼她练功,打过她几回,再大些,顾念她是个女娃,打都不舍得打。戏班里旁的孩子少有没挨过揍,见了她,只有羡慕。那时戏班子南来北往,哪里都去过——青州的海城,空气里有咸腥的气味;梁州的蜀地,四处皆飘着辣子香;还有关外的千里草场,他们在那里碰见蓝眼睛的胡商,用舌尖打卷的话唱起悠长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