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简默了默,并不想跟韩遥解释一切的来龙去脉,只道:“这确实是我犯过的几个大错之一。”
他抬腿,从韩遥身上迈了过去,提着剑,缓步走向阳台的最顶端,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喃喃,“但幸好,现在纠正还来得及。”
周立简直面着全鸿洲堡的民众。
空地安静下来,顷刻间,针落可闻。
人群自然而然,将目光聚焦在周立简一个人身上。
“各位,我是周立简,我回来了。”
圆形空地将他的声音扩散出去,不需要任何扩音器,也不要用力地喊叫,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地听到周立简的话。
“我知道你们心里有很多问题,今天在这里,我会当面回答你们所有疑问。”
窒息一般的沉默,人群面面相觑,没有人开口。
“你们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周立简孤身立在楼上,耐心地等待,“算上今年开春,我在鸿洲堡已经待了整整十年,仅仅是因为期间消失了半年,你们就开始怕我了吗?”
明明人群密度如此之大,沉默却仿佛无人的死地。
忽然,一片静谧之中,远远地传来声年轻气盛的呼喊。
“周指挥,你真的投靠了类人……唔唔……”发声的家伙还没说完,迅速被周围的人堵住嘴按回去,但内容还是毫无阻碍地进了周立简的耳朵。
自发处理掉小小的混乱后,众人紧张兮兮地抬起头,尴尬地跟周立简继续对视着。
周立简叹口气。
他左手在右臂肩头一扭,外骨骼便被拆下,扔在脚边。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在应急灯光之下,任是谁都能看清空无一物的右臂。
周立简自望天崖归来后,迅速在穆骁和韩遥的掩饰下退隐,众人也许知道他受了伤,详细情况却众说纷纭。
直到今天周立简当众揭开自己的伤疤。
这还没完,周立简继续拆下自己右腿的机械,扔在脚底,仅靠单手扶住阳台栏杆站立。
许多人看直了眼,更多的人倒吸口凉气。
“这就是我现在的情况。”周立简平缓地说道,“濒临死亡很多次,疼到极致的时候连活都不想活,但我不想跟你们过多抱怨这些。如你们所见,我的伤还是原来的伤,没有长出多的腿,也没有长出多的手,更没有变成另外的什么东西,我还是个普通的旧人类,跟你们一样。”
“我就知道周指挥你不是那种人!”楼下又传来刚刚那道发问的年轻声音,不过这次没人阻止他了。
“别对我那么有信心啊。”周立简朝那个方向笑了笑,“我是什么人,自己都没有什么自信,当我受伤躲在西口002号站的地下时,是真的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面目可憎,恨不得去死。”
周立简顿了顿,想起什么,表情变得温柔,“直到后来,有人向我证明了生命的意义,也替我找到了活下去的机会,让我不敢再轻谈死亡。我还能活到今天,强撑着这具支离破碎的身体,都是因为她——即使……没错,她确实是个类人。”
人群又是倒吸冷气——今天大家倒吸的凉气都够当晚饭填饱肚子了。
“所以你真的跟类人有联系吗?周指挥!”又有另外的人激愤地大喊,“当年是你让鸿洲堡建立起来的,你明明亲眼目睹过大家遭遇过什么!”
“好问题。”周立简笑道,沉着而有力地回应,“恰好我今天也想告诉你们,望天崖杀掉我下属所有探索队成员,杀掉宁涛、刘旭、梁飞远……还有很多你们熟悉的人名的,正是原血联盟,正是刘聆古那位大首领——那么我是不是该恨上所有的旧人类,发誓与旧人类不共戴天,因为我的战友和我自己,都是被旧人类所害!”
那个激愤的民众先是一愣,满脸通红地尴尬起来,但气头还没下去,他干脆叉着腰跟周立简对吼,“那又不一样!原血……那个算内部矛盾,跟类人是外部矛盾!”
“孙凡还活着。”周立简突兀地说。
“孙老还活着!”众人又惊又喜。
“见到他的时候,我也不敢置信,这么多年他一直待在类人堡垒efn35,带着晶晶的骨灰,过着平静的生活。”周立简道,“那位医生为这个堡垒付出了一切,我想你们应该还记得他。”
话音刚落,孙凡就在统领部门口现了身,他看起来只是被岁月洗礼,老了许多,但人还是精神的、完整的,面色红润健康——虽然也可能是被林宣宇扯着飞奔过来,气喘吁吁跑的。
周立简伸手虚空压了压,等激动的人群安静些,他继续道:“类人不是我们想象的类人,原血也不是我们想象的类人,这半年我离开鸿洲堡,看到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后来我突然发现,鸿洲堡要继续生存下去,不能仅仅只呆在极北荒原,即使我们闭门不出,麻烦也总会上门的,我们必须走出去,打出属于鸿洲堡的旗帜!”
“我们只是以为你抛弃了这里!抛弃了我们!”有人带着哭腔大喊。
“极北荒原没有什么希望,周指挥,你就是我们大家的希望啊!”更多人开始应和。
周立简也被这气氛感染得热泪盈眶,他想起当年打算离开初建的鸿洲堡,大家送他离开时,那足以撼起地震的三声喊。
“我离开鸿洲堡,是为了一个承诺,今天再回来,也是因为承诺,只要我周立简还活着,还在呼吸,我承诺过的事,就绝不会食言!”
群情沸腾。
趴在阳台上的韩遥,被林宣宇拖着后脖领拉走,他满脸鼻涕眼泪抬起头,只看见周立简那单薄的背影,还有楼下欢呼雀跃的人群。
他忽然意识到,无论是自己还是穆骁,都从来没有真正掌握过鸿洲堡的权利,哪怕一秒。
人们无条件信任着那个人,即使周立简承认了自己的离去、与类人的关系,但只要亲眼看见他,听他轻飘飘解释几句,人们就能全身心地继续跟随。
鸿洲堡,是周立简的,从十年前的冬天至今,从未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