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天的夜晚来得比往常要晚得多。璀璨的华灯将这片天地照彻地如同白昼,借着木栈桥上漏过的灯光,它们观察起了那个身负气味的男人。
这个男人,从上至下,一袭白衣裹身,半旧不新,不算平整,也不算干净,但在灯光下,却依然有一种缎面的细腻和光泽,这种典雅的质感配上他清秀俊美的脸庞,着实让人赏心悦目。
只不过,这个人身上有一种腐浊的气味。它们很熟悉,因为它们的主人也经常有这种味道。
在它们听觉还算灵敏的时候,它们曾听过主人唤这种气味叫“酒”。主人高兴的时候会有,不高兴的时候也会有,主人高兴的时候,它们除了能得到诱人的饵食,还能听到主人美妙的吴侬小调;可主人不高兴的时候,等待它们的就只有疾风骤雨了。
它们不知道这个人现在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因为这个男人既没有哼歌,也没有恼怒,平静得就和这个黑夜的颜色一样。倏而,一滴水陨落,不偏不倚地“砸”在它们中间,溅起一朵水花,它们不由得地眨了一下眼睛。
咦,味道不一样?这不是酒,那这是什么?它们品尝着这淡淡的咸味,新奇而紧张地询问着彼此。
还没等它们想到答案,却听得远处“咚——咚!咚!咚”的四声响,它们不知道那是更夫打更的声音,也不知道那个声音意味着什么,它们只知道一听到这个声音,就必须迅速做出一个反应。
戢鳞多时的它们蓦然跃出水面,一下蹿到了木栈桥上,在那个男人面前扑腾了几下后,它们便停止了跳动,本能地张着嘴用力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
它们这个无异于自杀的举动很快吸引了那个男人的注意力,只听得那人喃喃地说了一句“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后,莫名地笑了,然后又莫名地哭了。
它们无暇去思考这个男人为什么笑为什么哭,更无心恋栈这个姹紫嫣红的花花世界。
它们相互偎依相互摩挲相互慰藉,为的只是将那个附着在它们鳃丝上的东西蹭落。
好不容易,那个东西才脱落下来。而那个男人好像看出了它们的困窘,起身过来,准备帮它们一把。不过,训练有素的它们在他靠近之前,吐出了一样东西,然后一打挺一纵身,腾跃入水,翛然而去。
那个男人目送着它们欢快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湍流不息的宫亭湖中。
它们不请自来,他感到欣喜;它们不告而别,他又感到怅望。
当他看到它们留下的那两样东西时,他又对它们的到访充满感激。
夜色苍茫,灯影滉漾,疏星寥落,落红空堕,似墨染就的宫亭湖带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蜿蜒着向前奔流而去,时而呜咽如泣,时而汹涌澎湃,时而潺缓细流,时而高歌猛进。
在这个岑寂的夜晚,它是那样的恣意而洒脱,任性而奔放,也只有在这样的夜晚,人们才能听到它的声音,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日出后,人们又会习惯性地对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在它的生命里,只有像那两条鱼一样的生物才会真正对它存有依赖存有眷恋。
那个男人紧紧地攥着那两样东西,伫视着远方。
远处,雾迷峰峦,云起河汉,一种彻骨的寒凉在江河的尽头浑然相接,继而顺着河流的方向缓缓蔓延开去,直至将他眼前的“远方”彻底吞没为止。
忽而,一双亲切而厚实的大手落在他的肩头,将他那在寒风中颤抖的身体揽进了自己的怀里——在这里,风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