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瞻兜着她的腰,只觉她的欢颜可以战胜人间无数愁苦,他也就笑了,“他在宁波遇着点不平事,现已平了,还立了功,被皇上传召进京去了,一时回不来。明儿你好好梳妆梳妆,将这个喜事儿给你妹妹带去,你也趁势去散散心。”
“云禾听见,只怕要高兴死了!”不过须臾,芷秋眉染秋霜,“可她已经嫁了人,这可怎么好?真是前世的冤孽算不清,这沈大人怎么就非缠上她呢!”
这大约是个无解之谜,连云禾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也不再去想,凭他桃花吹落,自有蔷薇来。
在同样一个淡月黄昏里,一线凉风由纱窗密密麻麻的细孔里吹入,斜扫云禾连鬓角的碎发,镜中娥眉浅画,朱色描唇,艳丽地朱砂痣像一场盛宴如火如荼的开端,宝鉴一笑,媚入香骨。
这厢妆罢,走到外间见骊珠几个来往摆着酒菜,她提起一个白釉壶晃一晃,闻听里头泉洌叮咚,便笑,“这是什么酒,可要烈一些的好,只怕那王八羔子吃不醉!”
“姑娘放心,”骊珠俏丽地挤挤眼,怀里掏出一个纸封也晃一晃,“抗得住酒,还能抗得住这个不成?”
“méng • hàn • yào?你哪里弄来的?”
骊珠嗔她一眼,“又不是什么宝贝东西,前两日我去堂子里要来的,一会子姑娘和沈大人在房里吃酒,我在耳房里招呼宗儿那狗杂种,完事叫飞莺守着,有什么动静,倩儿负责报信,咱们非将他那书房翻个底朝天。”
云禾亦得意一笑,坐到榻去,“得了,去请他来吧。”
夜刚岑寂下来,灯花初结,沈从之在蒋长薇房里看孩儿,逗弄一阵没了兴致,便歪在榻上远远瞧一眼床帐。本是想搓着肚肠挤两句体贴的话出来,临到了,却情诗尽忘,浓词皆丢,憋不出一句堪听的辞藻。
倒是蒋长薇,见他有些憋闷,靠在枕上拂拂额帽,又扮起贤良,“夫君守着我做什么?我这里没什么,孩儿有奶母子照看着,你到七娘房里去吧,叫她给你解个闷儿。”
话头一挑起,沈从之心便往那头飞去,可面上还要周全两句,“你这身子怎么样了?大夫不是说不能见风,你再熬几日,暂且别往屋外去。”
哪里来一阵风,蒋长薇倏然打个冷颤,凉到心里去,“我好着呢,夫君只管忙你的去,何苦白白守着我,我眼下还服侍不了你。”
尴尬中,骊珠来得正巧,拨开铃兰就往卧房里闯,“姑爷,我们姑娘叫您去呢。”
恍惚有只喜鹊在沈从之耳边喧闹起来,欢喜得他拔身起来,只言片语也想不起留,一股脑往云禾房里去。进屋见云禾穿着大红洒金对襟衫,扎在牙白的裙子里,梳着乌油油的髻,颊腮两侧还画着斜红妆。
桌上四盘八簋摆得满满当当,又温着金华酒,并两只玉斝,堪得上良夜良辰。一切令他有些心口发酸,也倏忽有些害怕起来,只怕方文濡还活着的事情叫云禾晓得了,这梦幻般的一夜就成他人生里的一片海市蜃楼。
云禾见他怔在门口,媚眼翻波地一笑,“你瞧你这个人,平日里巴结的那样,如今我请你,你却站在那里不动弹。怎么,还要我过去拉你不成?”
一唤,将沈从之神魂唤回来,万分庆幸她还在眼前,忙不迭挨着她坐下,生起一丝小心翼翼,“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样招呼我,倒弄得我有些不习惯……”
她忍不住翻一个白眼,只是今日这个白眼翻得酥人骨头,令他酒未饮,人先醉。
少顷,云禾筛了酒,举起绿油油的玉樽往他杯上轻轻一磕,“自我嫁给你,你待我没得说的,我麽也不是那般铁石心肠,你待我这样好,就是块石头也泡软了,何况我一个小女子?”
仿佛天下落了金元宝,将沈从之砸了个头晕眼花,铺天盖地的喜悦掩埋了刚刚冒出头的疑心,“你可算明白了,不枉我成日纵你宠你,往后,就同我好好过日子,回了京,我也是一样待你。”
云禾又斟来一杯,媚孜孜地勾着眼色,“自然是好好过日子,我这个人麽,脾气不大好,从前的事,请你多担待,不要同我计较,这就是待我最大的好了。”
说到底,沈从之也不过是个男人而已,这一刻难免就心迷了胭脂笑,情困了红粉局。翠袖殷勤金杯错落之间,他真个就想象起“好好过日子”这几字真言来,那些一帧帧滑过的画面里,满是她一张粉妆笑颜,直到醉倒,口里还呢喃着。
满腹柔情,幻化成二字,“云禾,云禾……”
云禾出门的脚步一顿,回首过来看他一眼,就一眼,便又无情地捉裙而去。廊下撞见骊珠耳房另一个门里出来,吃得云腮微红,手上坠着串钥匙晃一晃。
月淡星疏,二人各秉一烛,将多宝阁下那个匣子打开,里头果然是一些书信,多数是沈丰的手信,云禾迅速翻阅,眉心渐渐扣紧,你来我往的字句中,织成了一张天罗地网将陆瞻网在里头。
骊珠也各处翻一翻,“姑娘,好像没有有关公子的。”
云禾正伏地抄写那一堆信笺,闻言匆匆回她,“再翻翻,我相信文哥哥的死绝对同他有关。”
树影鬼魅地摇晃,骊珠一手覆烛,将多宝阁一一照过,一无所获中,又翻到书案上去,慌乱中一封书信翩跹落地,正巧落在云禾脚边,她抽来一瞧,却是市舶司苗全所书,除了一堆奉承之言,另有短短几个字扎入云禾眼中:
特蒙沈公悔教提拔,不胜感念,沈公所托方生之事,业已办妥。
骊珠将灯笼凑近,跟着粗粗看一眼,眉心稍结,“原来是就放在书案上头的,还害咱们翻箱倒柜的。怪了,姑娘,他怎么将这信随手放在书案上,还不找个地方藏起来?”
云禾握着信笺的手抖一抖,忙俯案抄录下来,一应递给骊珠,“他太自大了,文哥哥没有根基也无家世,才叫他有恃无恐。藏在裤子头,别叫人翻出来。”
言讫忙将匣子一应书信封了放回原处,正要踅出门去,倏见沈从之与宗儿两个廊下出来。那宗儿钻进来将满屋子蜡烛点亮,顷刻也照亮沈从之黑漆漆的眼,跳跃着伤心与绝望,死死盯住云禾,仿佛要从眼睛里跳出个魂魄,掐死她、或是乞求她。
突兀的寂静里,他什么也没问。云禾反倒破罐子破摔地笑起来,“你是想问我到你书房里来做什么?就是你猜的那样,找你害文哥哥的罪证!”
须臾,沈从之像是松了口气,又似乎是有些窒息,双肩垂下走到书案拣起那封信在她眼前扬一扬,“就在这里,你看到了又能怎么样?”
“去官府衙门告你。”
他垂下眼角一笑,“想告倒我?云禾,我没想到你在风月场打滚儿这么多年,还这样天真。这天下,有几个衙门敢管我沈从之的事儿?”
云禾挺直腰,恨目相对,“我不信这天下会叫你沈从之只手遮天,你陷害忠良,欺占民女,我不信没有王法管得你。”
“欺占民女……”沈从之慢悠悠绕着她转一转,每走一步,心都抽疼一下,痛觉浮上面庞,成了一个顽劣的笑,“你是民女吗?你只是个婊/子,我对你太好了,好到你已经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我现在就提醒提醒你,你是沈家的人,想告我,也先看看你出得了出不了这个门。宗儿,将七娘请回房内,没我应允,不许人探望。”
宗儿得令,将云禾一推,云禾绊着门槛趔趄了一下。沈从之在她背后,双手几乎本能地要伸出去,又谨慎地攥成了一个拳头,攥得手背上的经络凸得像断裂的山脉。
当夜,翠瓦凝露,轻寒凛凛,澹澹的月光撒得遍地都是,将沈从之的影子拉得长长一条,与云禾的影相隔咫尺。
他转过身,望着帐中的云禾被堆在红茵翠被间,烛光倾落在她婉情固执的脸上。
他曾以为他出身尊贵,这世上是没有谁可以迫害得了他的,现在恍然大悟,他错得离谱,眼下的她,不就将一把匕首插入在他胸膛,并将他心尖上的血涂抹成一颗朱砂痣,为她自己曾添了奇异的风情。
更吊诡的是,这抹风情仍然能在沈从之身上投下火种,渐渐地,烧毁他的理智。他走过去,粗鲁地扯开她的衣带,云禾先是一怔,随即揿住衣裳狠命揣他,“你想做什么?!”
“你说呢?”淡而又淡地,沈从之笑了,轻易将她摁在软绵绵的锦被上,“自然是行周公之礼囖,咱们成亲这么久,总要将该办的事儿都办了。”
云禾的两个腕子被他一只手揿在上头,她只能屈膝去抵他的肚子,可小小女子哪有男人家力道大,叫他膝盖一顶,分开了她的裙。
徒劳的挣扎中,云禾没有哭,甚至没有任何悲伤,只感到他粗暴的吻在她的紧窝里,像一万只虫蚁,真叫她恶心。而疼痛随之侵袭进来。
床架子在他的虐杀中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像烟雨巷日日夜夜漫天的弦管骊歌,歌咏着一段接一段的苦难,无穷无尽。她就像从前对这些苦难毫无办法的缄默一样,不发出一点声音,沉默也无穷无尽。
半晌,床架子安静下来,沈从之带着心满意足去吻她干涩唇,就看到她偏过脸,眼中泄露丝丝缕缕的鄙夷,“我给你算算帐,我从点大蜡烛到现在,一共接过四十八个客,加上你,是四十九个。你真没什么特别的,连动作与呼吸都没有一丁点新意。”
言之淡淡,仿佛是在品藻今天的饭菜,并且,像拂开身上的一点尘土一样将他掀开,走到妆台去重理衣衫,新整云鬓,抹得两片红红的朱唇,是两把锋利的匕首,剜取了他的心。
沈从之坐在床沿,好像施暴者是她,而他的灵魂惨遭一场残忍的强/暴,额角的月牙疤痕里仿佛又涌出血,妆台那轮姿姿媚媚的背影就成了他心脏最浓艳最绝色的伤口。
他只能拣起心的碎片,慢慢、慢慢拼凑出一个支离破碎的笑颜,绝望地吐纳间,只有短短六个字,“婊/子就是婊/子。”
遗憾的是,那副脆弱的骨头毫无异动,甚至没有一丝颤抖。云禾已经在那些残酷的旧年景里,练就了刀枪不入的金刚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更晚了几分钟今天,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