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梦中林斯年活着的最后一夜。
半年的囚禁,他对她的宠爱到达了无人能及的地步。这座府宅,即使她要逃走,也比之前容易很多。但是徐清圆推开醉酒的林斯年,她赤着足下地,并没有逃离。
她在林斯年的这座私宅,放了一把大火。
林斯年被烟雾熏起来,整个后宅仆从们惊慌救火。仆从们也许能逃走,林斯年被困在门被拴住的寝舍中,却没那么容易逃走。
林斯年跌撞着撞开门,隔着烟火,看到一身雪白的徐清圆走在最高楼阁的屋脊上。
她怀中抱着她那方玉匣子。
林斯年惊惧到极致,他大吼着奔过去要救她:“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即使你要走!你先下来……你不要死,露珠儿!”
徐清圆低着头,看下方仆从们的逃窜,林斯年背着人群往火中奔跑。
她美丽清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是夜晚最晶莹动人的一滴露珠。
徐清圆抱紧玉匣子,在被林斯年囚禁半年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绝不屈服强夺我的人,绝不为我厌恶的人生儿育女。”
她站在夜火中,走在屋脊上。头顶星光烂烂,下方火舌喧嚣。
林斯年终其一生,都不知道她畏惧大火,不知道她心底最深的秘密,她也不让他知道。
星光下的火上之路清幽灼热,她衣袂飘飞,温婉洁净。她抱着她的玉匣,纵身跳入了火海——
“清雨,我来殉你。”
林斯年崩溃倒在火中大哭:“不——”
决绝而残忍,最靠近希望的时候希望毁灭。林斯年死前方知,徐清圆原是这世间最能忍、最心狠的女子。
林斯年喘着气从自己的噩梦中苏醒,四月天中,他出了一头热汗,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清晨的被火烧后的积善寺,空气中流窜着焦木的味道。
他的侍卫们在一桩树下窃窃私语,见到他醒来,犹豫一下后来请安。林斯年顾不上他们对他的不恭敬态度,爬起来抓住一人就问:“徐清圆呢?晏倾呢?”
侍卫们回答:“啊,京兆府和大理寺的人,一早上就带着所有人下山了……”
整座积善寺,现在已经空了。
林斯年听到这话,怔忡一瞬,然后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捂着自己狂跳的心脏,向下山路追去。
他说不清原因,他不相信一个梦境,但是梦中的伤痛真真切切,痛彻心扉。他醒来后大汗淋淋,不知道如何是好之时,只知道先追去——
林斯年追出积善寺没多久,便看到了大批部队。
他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积善寺的女尼们、梁园女子们、梁丘、梁老夫人、抓到的泼皮们,全都被押在中间下山,被京兆府的人看着。
京兆府旁边,是大理寺的官吏。晏倾穿着绯红色的官袍,说是被押,看上去行动自由,没有人真的会对长官做什么。
便是坐着轿辇的广宁公主,也不就昨夜之事掀开车帘发表意见;便是骑着高头大马的韦浮韦府君,也仅是淡垂着面容,神色微郁,并不对大理寺少卿的罪责擅自审判。
而林斯年看的,便是唯一与他们这些事不牵连的徐清圆主仆了。
他躲在苍树后,怔怔看她背影。
他恍恍惚惚地想到梦中她跳入火海的决然,他越发疑心那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一个噩梦,不然这般纤弱的女郎,怎会作出那么决裂的事情?
他做那样的梦,代表着什么?
警示,抑或劝告?
林斯年出神间,看到默默走在人群左边的徐清圆像是忍不住一样,侧了头,向右边看了一眼。她望的那一眼容易看到他藏身的树木,林斯年心口一跳,忙藏到树后。
待他重新从树后探出身,才发现徐清圆看的其实是晏倾。
林斯年便又想到自己那个梦,面色阴郁下去。
下山路上,徐清圆忧心地悄悄望一眼晏倾。
他穿着官袍,修身如松,轩昂如鹤。明明是看着分外好看的郎君,徐清圆却为他的前途担心。
她凭借自己浅薄的对大魏朝律法的见解猜测,穿上官服,岂不代表要去面圣?晏倾要到圣上面前辩解自己不是太子羡,大魏朝的皇帝会相信他吗?
徐清圆无意对皇帝做过多揣测,只是自古以来,涉及前朝之事,从未有过大度皇帝。那个宋明河分明在死前故意陷害晏倾,却只怕满朝文武因此生忌,害了晏郎君的前途。
她蹙着眉,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晏倾要如何才能脱困。
她心中郁郁时,旁边重重咳嗽一声。
她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到风若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她身边。碰上她因震惊而瞠大的眼睛,风若扮个鬼脸,对她一笑。
徐清圆瞠目结舌:“你、你……”
——你还可以自由地跑来跑去?你不应该和你家郎君一样被押在最中间吗?
风若白她一眼:“我们郎君是大官!谁敢押我们?没事的啦。”
徐清圆悠悠叹口气,不知如何评价风若的过于自信。想来这种武夫,根本不理解朝堂上的步履维艰,只知道一味相信他家郎君。
徐清圆这么想,又偷偷看了眼那一边的晏倾。
这一次,对上晏倾侧过来的脸。
她一惊,因他目光与她对上,温润安然,带着一丝笑。
而风若神秘地凑到徐清圆耳边,招来旁边兰时紧张的大呼小叫:“你这个人,不要离我家女郎这么近!”
风若才不理兰时,他坏笑着问:“你为什么一直偷看我家郎君啊?”
徐清圆:“……”
她否认:“我哪有。”
风若:“哪里没有?不说我早就发现了,连我家郎君都发觉你一直偷看他了。我家郎君让我对你说一声‘放心’,但我很好奇你老看他干嘛?”
徐清圆瞪风若一眼。
风若抱臂:“瞪我干什么?你再瞪,我就不告诉你我家郎君还有什么话了。”
徐清圆:“……”
她抿嘴,目光闪烁,低着头走路。
青翠郁郁的山道上,清圆依然娴静优雅,只颊畔微红。她幽幽看风若一样,格外秀美的面容上,一双清湖眼中噙着三月桃花般的嗔恼。
风若微怔。
他不自在地咳嗽一声,老老实实地把手伸到怀里,掏出一叠纸递过去。
徐清圆疑惑地接过,吃惊地发现是地契。她惊讶地抬头,飞快地看一眼另一边的晏倾。
晏倾对她颔首。
风若负责解释:“其实你进长安的时候,我家郎君就说你身份特殊,又不能住在大理寺,要给你安排一个住所。只是你不相信我们嘛,又被梁家接走了。我家郎君就没说什么。
“我家郎君说,梁园如今没了,你没地方住了,不如先住这个早就买好的院子?你别觉得我们是故意监督你啊……你要对自己的身份有认知。”
徐清圆默不吭声,心想自然有认知。她这样的状况,谁敢管她呢?
徐清圆忽然问风若:“我阿爹的案子,其实就是晏郎君在查,对不对?”
风若一惊,目光闪烁。
徐清圆却并不为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