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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不负如来不负卿(6)(2 / 2)

“说起来,他好像……也姓魏呢。”

刹那间,气血倒涌,手足冰凉。

那狱丞浑然不觉,兀自痴笑:“如今想来,倒是懊悔。若当年能饮酒壮胆,一尝这天潢贵胄的滋味,我左拐三纵死也——”

话音未落,温恪已狠狠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一拳打在他鼻梁上。

“混账东西!”

左拐三吃痛,疼叫了声,面袋也似仆倒在地。温恪一把扼住他的咽喉,密雨般的拳头打在左拐三脸上、身上:

“你碰他了?!猪狗不如的畜生!”

这一拳正正打在太阳穴上,左拐三疼得眼冒金星,终于酒醒了三分,哭爹喊娘道:

“哪、哪儿能!”

“公申丑呢?!说话!”

那样……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他当做珍宝一样疼着护着,竟平白受了这等非人的折辱。

温恪气得连魂魄都在颤抖,心中陡然燃起炽烈的杀意。

——怎么敢?!他怎么敢!

诏狱飘摇的长明灯在风中明灭,映得温恪眉骨一片赤红。

胆敢辱魏昭至此的人,一个一个,他恨不能抽筋断骨,食肉寝皮。

这拳打得毫无章法,只凭一腔怒煞,沐苍霖在边上看着,直到那人满脸溅朱,双目翻白,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连忙上前劝道:

“温大人!温恪!住手!你仕途一片通坦,何必为这等腌.臜小人白白沾上污点!他是公申大人的妻舅!”

“……不错,公申大人。”

温恪慢慢直起身,眼底寒凉一片。

沐苍霖只当他尚识大局,稍松了口气,岂料温恪下一句话直将他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公申丑?真是好大的颜面!”

“一个五服外的九品荫补官,也敢滥用私刑,擅权乱法!”

“一条满脑肥肠的蛆虫,也配穿这身天子嘉赐的官袍、假借大理寺卿的名头横行无忌、耀武扬威?!”

众人默然垂首,无敢应答,温恪冷笑一声,掷地有声道:

“既然公申大人慈悲心肠,政务缠身无暇驭下,那温恪只好越俎代庖,替他履行这掌狱正法之职。”

*

暮色四合,金乌西沉。

温恪翻身下马,沉着脸色将马鞭递给家中侍仆,身后一名青袍小吏低眉拱手,奉上一沓新誊的案卷。

“——卫嵩家的幼子呢?”

“回温大人的话,仍是高热不醒,现下托道济斋孙大夫照顾着,想来不会有大碍。”

“……嗯。”

“只是那左拐三……”青袍书吏想起这位大理寺卿的妻舅,显然不堪其扰,深恶痛绝,“……恐怕牵累您得罪公申大人。”

温恪将卷宗阅罢,淡淡道:“此事我自有计较。”

“那……大人还有别的吩咐么?”

“无事了。你回罢。”

*

“郎君今日不去放鹤轩吗?”

鹿鸣将晚膳搁在温恪案头,随口笑问。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温恪没来由的心烦意乱,闷声道:“不去。”

他心里堵得难受,明明有一肚子话想同那人说,偏偏近乡情怯一般,三次过门,又狼狈地折返。

“……你下去罢。不必跟着伺候。”

“郎君,那只碧玉盅——”

温恪眉峰一皱,鹿鸣忙低下头,不敢再出言相扰,躬身行了一礼,轻轻掩上房门。

案头都是些清淡乏味的菜色,唯有面前一只碧玉盅,逸出桂子软糯的甜香。

香气软绵绵地勾过鼻尖,生怕他瞧不见似的,特意放在离右手边最近的地方。

温恪不为所动,冷着脸写了一会儿案情详断,终于不堪其扰似的将盅子往远一搁——

一张纸片因风而起,扑在他掌心。

温恪微微一怔,他这才瞧见,碧玉盅底下,竟压着一张新写的字条。

“曹家的香糖果子,见你喜欢,便多留了一份。”

……是澡雪的字。

温恪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慢吞吞将翠玉盅拉回身前,打开盅盖。

——趴在翠盅里的,是一只似鹿非鹿、似狮非狮的小东西。

那东西丑丑的一团,威风凛凛地炸起颈边长鬃,一双金灿灿的小眼睛,正神气活现地瞪着他,憨憨可爱。

旁人或许瞧不出来,可温恪却一眼认出,那正是一只桂花糖糕捏作的小麒麟。

……说什么曹家的香糖果子,曹家铺子哪有手艺这么拙劣的师傅,这只丑丑的小麒麟,分明就是阿鹤亲手捏的啊。

温恪眼眶一热,心里刹那间一片滚烫。

郁积心头的情意再难压抑,他掷了笔,推开门,凭着一腔热肠穿过被秋雨打湿的梅林小径,及至放鹤轩前,又忽然停了下来。

放鹤轩门扉轻掩,一豆暖融融的云雾灯,剪出那人玉山般清癯的侧影。

隔着十年风雪,那些被时光模糊了的,不堪回首的记忆,他的魏昭哥哥明明离得那样近,却又远得,仿佛遥不可及。

温恪轻轻贴上门扉,竟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他敢犯颜直谏,也敢指斥九卿,可万夫难当的气魄竟在望见那人的一瞬间烟消云散,作势推门的手,又情怯一般要收起。

“恪儿?怎么在外边傻站着。”

温恪悚然一惊,一颗心几乎跳出腔来。

他双睫微敛,竭力掩藏神情的慌乱,一向才辩无双的嘴像是被鸩毒药哑,无数话头滚过齿间,又咽回腹中,笨嘴笨舌道:

“……今晚的月色真好。要到七夕了么?”

魏殳一怔,望了望窗外沉云密布的夜空。没有星,没有月,穿林打叶的,是潇潇细雨声。

他只当温恪忙得焦头烂额,以致忘了时序。一句揶揄本待出口,可当他抬眸望见温恪略显落寞的身影,转而笑道:

“嗯,很美的月光。”

温恪像是松了一口气,在他身旁坐下。宽大的黄花梨书案上,摆着缤纷明丽的彩笺,一本《花间集》摆在案头,翻开的一页上,是一阙《金缕曲》。

“……哥哥用过晚膳了么?”

“用过了。”

“院子里的霜下鹤,又开了三朵花。我听夏丏飞说,要给霜下鹤打顶,若是不剪了顶芽,它便不爱长侧枝,不长侧枝,往后也不爱开花。”

“园木都是要修的,剪一剪就好。”

“我……舍不得。”温恪不知想起什么,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不爱开花也没关系,我不想伤了他。散散慢慢做一株寻常的蒲草,也很好了。”

魏殳裁着花笺的手一顿,若有所思地望了温恪一眼。

温恪勉强笑了一笑,转移话题道:“沐苍霖想送我的一对鹤雏,好像长大了一点点。”

“他好像有点忙,两只鹤崽就寄养在翰林院松树底下,由几位值班同侪轮流照顾。偶尔有几位观文殿大学士路过,也常常给鹤崽带些吃的。他们好像都很喜欢……”

温恪兀自同他絮絮低语,魏殳只是拢着乞巧笺,含笑望着他。

“怎么了?今日说不完的话。”

温恪顿了一顿,忽然鼻尖一酸,几欲落下泪来。他自知掩饰拙劣,慌忙垂下眼睫,将银剪子从魏殳手里抽走:

“哥哥歇一歇。盯了一下午,眼睛都累坏了罢。”

“不要紧。”

温恪才不相信,他根本舍不得心上人吃哪怕一点点的苦。

一想到诏狱司刑吏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那些被阿鹤轻描淡写的折辱和伤疤,好容易才偃息的怒煞又冲天而起,仿佛连脊骨都在寸寸燃烧。

“……哥哥,我来吧。”

银刃沿着彩笺画好的墨痕,一寸寸地走。

魏殳坐在温恪身边,望着他剪星月,剪蝴蝶,剪海棠花,浅笑不语。

温恪心绪不宁,连带着手中一把银剪都握不稳,剪刃一斜,便剪破蝴蝶半边翅膀。

“都是些女儿家的东西,脂粉气。”

魏殳从温恪手中笑着接过银剪子,将剪碎的蝴蝶信手修成一片红叶:“若恪儿哪天有空,不妨去天月书肆看看吧。”

“……嗯。”

“书肆刊了本张秉谦的词集,拓的是翰林真迹。”

魏殳将《花间集》递给温恪:“这书卖得很好,我疑心有人借此鱼目混珠,你仔细比对下尚书府搜出的物证。”

云雾灯柔柔的暖光,映出他秀美如春山般的长眉。

乌发衬着玉容,修颀的颈项拐过一道令人心折的曲线,没入素缎的衣领里。再往下,是瘦削而好看的肩,却又单薄得令人心悸。

温恪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忽然很小声地问道:“阿鹤,还疼么?”

魏殳只当他问旬月前的箭疮,随口笑答:“早就不疼了。”

温恪自是不信的。

如果真的不疼,那何以在他无意间莽撞碰触那道隐秘的陈伤时,惊悸得冷汗涔涔,簌簌发抖呢?

“哥哥。”

温恪敛下长睫,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覆上魏殳的手。

他的动作很轻很轻,一寸寸抚过那人冷玉似的指节。

好凉。像是汝窑最清透的瓷胎,温恪心神一颤,一把扣上那人清瘦的腕子。

心脉细微的搏动声在指腹下震颤,那苍白似雪的肌肤上,横亘着一道浅浅的疤痕。

——那是被公申丑挑断手筋的地方。

温恪心头一涩,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那张被自己藏起的水纹笺,想起那句“岁岁无忧,平安喜乐”,想起临江别苑写秃的百余支毛笔,想起那张抄着“鸳鸯被里成双夜”的、只卖十文钱一张的花笺。

他的魏昭。

他的阿鹤。

他的小公爷。

温恪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

只是轻轻捧起那人的手,贴在心口,试图将那冰雪般的颜色,焐得再暖一点儿。

心跳贴着心跳。

在这很静很静的长夜。

“恪儿,今日这是怎么了?”

“……父亲想要为我加冠。”温恪忽然微笑起来,“哥哥愿意为我拟一个表字吗?”

魏殳望了他一眼,拟字这样重要的事,本该遵从父母师长之命,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取。

可温恪一双星眸灼灼地望过来,推拒之辞竟再难出口。魏殳斟酌良久,抖开一幅雪浪纸,提笔落墨:

“获麟——好不好?”

“‘麟兮麟兮,合仁抱义’,恪儿最是通透赤忱,这样的表字,很衬你。”

温恪低低应了声,只是很用心地望着魏殳,试图将那逝去的时光、那被遗忘的十年一点点弥补。

他好贪心,还想求更多的。

魏殳在雪浪纸上端端正正写下温恪的名字,却见一张大红洒金的笺纸,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被轻轻覆在案上。

“我想……用这一张,可以吗?”

很正很正的红色,带着浅淡的寒梅香,骨里红梅花一样,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喜帖。

“红笺?”

温恪将红宣递出,见魏殳敛眉不语,既是忐忑,又是懊悔。

最隐秘的心思被曝在柔柔的烛光下,温恪紧张得敛住呼息,可埋在心底深处的,却是隐隐的期待。

魏殳不疑有他,执笔在砚台舔了墨,温恪转瞬雀跃起来,踌躇片刻,得寸进尺地小声央道:

“……用泥金的墨。”

魏殳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又打什么鬼主意?”

温恪弯眼一笑,将一盏金墨推给他。

哥哥写的字,真好看。

这样的一笔字,他想好好藏起来,藏在他最心爱的琉璃匣子里,藏上一辈子。

风将彩笺吹得哗啦啦作响,带来巷陌新雨后甜甜的桂花香。

凉风吹彻那些痛苦的、难忘的往事,尘封十年的记忆像是被吹开一角,尘灰零落处,闪过几许碎金般的片段。

——那是一个载满笑声的、落雪的清晨,热热的杏酪茶暖在手边。明丽的朝霞剪起泛着金光的水纹纸,雪花片片飘坠,和煦的阳光晴得刚刚好。

“恪儿,今日这是怎么了?”

魏殳搁下笔,秋水般的明眸直直望过来。

那一双眼明澈沉静,教这世间最隐秘的心思都无可遁形。

温恪眼眶一热,慌忙别开眼去,没头没脑地说道:“上京的盛夏太长,好久好久,都没有下雪了。”

“魏昭。”

魏殳倏然抬眸,忽然被温恪很用力地抱紧。那人发哑发涩的喉头,滚出一线颤碎的气音,珍之重之,字字烙在心上:

“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双洁!!!别问了,再问我投湖自尽……

【注】

“麟兮麟兮,合仁抱义”——孔子《获麟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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