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他好像……也姓魏呢。”
刹那间,气血倒涌,手足冰凉。
那狱丞浑然不觉,兀自痴笑:“如今想来,倒是懊悔。若当年能饮酒壮胆,一尝这天潢贵胄的滋味,我左拐三纵死也——”
话音未落,温恪已狠狠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一拳打在他鼻梁上。
“混账东西!”
左拐三吃痛,疼叫了声,面袋也似仆倒在地。温恪一把扼住他的咽喉,密雨般的拳头打在左拐三脸上、身上:
“你碰他了?!猪狗不如的畜生!”
这一拳正正打在太阳穴上,左拐三疼得眼冒金星,终于酒醒了三分,哭爹喊娘道:
“哪、哪儿能!”
“公申丑呢?!说话!”
那样……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他当做珍宝一样疼着护着,竟平白受了这等非人的折辱。
温恪气得连魂魄都在颤抖,心中陡然燃起炽烈的杀意。
——怎么敢?!他怎么敢!
诏狱飘摇的长明灯在风中明灭,映得温恪眉骨一片赤红。
胆敢辱魏昭至此的人,一个一个,他恨不能抽筋断骨,食肉寝皮。
这拳打得毫无章法,只凭一腔怒煞,沐苍霖在边上看着,直到那人满脸溅朱,双目翻白,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连忙上前劝道:
“温大人!温恪!住手!你仕途一片通坦,何必为这等腌.臜小人白白沾上污点!他是公申大人的妻舅!”
“……不错,公申大人。”
温恪慢慢直起身,眼底寒凉一片。
沐苍霖只当他尚识大局,稍松了口气,岂料温恪下一句话直将他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公申丑?真是好大的颜面!”
“一个五服外的九品荫补官,也敢滥用私刑,擅权乱法!”
“一条满脑肥肠的蛆虫,也配穿这身天子嘉赐的官袍、假借大理寺卿的名头横行无忌、耀武扬威?!”
众人默然垂首,无敢应答,温恪冷笑一声,掷地有声道:
“既然公申大人慈悲心肠,政务缠身无暇驭下,那温恪只好越俎代庖,替他履行这掌狱正法之职。”
*
暮色四合,金乌西沉。
温恪翻身下马,沉着脸色将马鞭递给家中侍仆,身后一名青袍小吏低眉拱手,奉上一沓新誊的案卷。
“——卫嵩家的幼子呢?”
“回温大人的话,仍是高热不醒,现下托道济斋孙大夫照顾着,想来不会有大碍。”
“……嗯。”
“只是那左拐三……”青袍书吏想起这位大理寺卿的妻舅,显然不堪其扰,深恶痛绝,“……恐怕牵累您得罪公申大人。”
温恪将卷宗阅罢,淡淡道:“此事我自有计较。”
“那……大人还有别的吩咐么?”
“无事了。你回罢。”
*
“郎君今日不去放鹤轩吗?”
鹿鸣将晚膳搁在温恪案头,随口笑问。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温恪没来由的心烦意乱,闷声道:“不去。”
他心里堵得难受,明明有一肚子话想同那人说,偏偏近乡情怯一般,三次过门,又狼狈地折返。
“……你下去罢。不必跟着伺候。”
“郎君,那只碧玉盅——”
温恪眉峰一皱,鹿鸣忙低下头,不敢再出言相扰,躬身行了一礼,轻轻掩上房门。
案头都是些清淡乏味的菜色,唯有面前一只碧玉盅,逸出桂子软糯的甜香。
香气软绵绵地勾过鼻尖,生怕他瞧不见似的,特意放在离右手边最近的地方。
温恪不为所动,冷着脸写了一会儿案情详断,终于不堪其扰似的将盅子往远一搁——
一张纸片因风而起,扑在他掌心。
温恪微微一怔,他这才瞧见,碧玉盅底下,竟压着一张新写的字条。
“曹家的香糖果子,见你喜欢,便多留了一份。”
……是澡雪的字。
温恪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慢吞吞将翠玉盅拉回身前,打开盅盖。
——趴在翠盅里的,是一只似鹿非鹿、似狮非狮的小东西。
那东西丑丑的一团,威风凛凛地炸起颈边长鬃,一双金灿灿的小眼睛,正神气活现地瞪着他,憨憨可爱。
旁人或许瞧不出来,可温恪却一眼认出,那正是一只桂花糖糕捏作的小麒麟。
……说什么曹家的香糖果子,曹家铺子哪有手艺这么拙劣的师傅,这只丑丑的小麒麟,分明就是阿鹤亲手捏的啊。
温恪眼眶一热,心里刹那间一片滚烫。
郁积心头的情意再难压抑,他掷了笔,推开门,凭着一腔热肠穿过被秋雨打湿的梅林小径,及至放鹤轩前,又忽然停了下来。
放鹤轩门扉轻掩,一豆暖融融的云雾灯,剪出那人玉山般清癯的侧影。
隔着十年风雪,那些被时光模糊了的,不堪回首的记忆,他的魏昭哥哥明明离得那样近,却又远得,仿佛遥不可及。
温恪轻轻贴上门扉,竟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他敢犯颜直谏,也敢指斥九卿,可万夫难当的气魄竟在望见那人的一瞬间烟消云散,作势推门的手,又情怯一般要收起。
“恪儿?怎么在外边傻站着。”
温恪悚然一惊,一颗心几乎跳出腔来。
他双睫微敛,竭力掩藏神情的慌乱,一向才辩无双的嘴像是被鸩毒药哑,无数话头滚过齿间,又咽回腹中,笨嘴笨舌道:
“……今晚的月色真好。要到七夕了么?”
魏殳一怔,望了望窗外沉云密布的夜空。没有星,没有月,穿林打叶的,是潇潇细雨声。
他只当温恪忙得焦头烂额,以致忘了时序。一句揶揄本待出口,可当他抬眸望见温恪略显落寞的身影,转而笑道:
“嗯,很美的月光。”
温恪像是松了一口气,在他身旁坐下。宽大的黄花梨书案上,摆着缤纷明丽的彩笺,一本《花间集》摆在案头,翻开的一页上,是一阙《金缕曲》。
“……哥哥用过晚膳了么?”
“用过了。”
“院子里的霜下鹤,又开了三朵花。我听夏丏飞说,要给霜下鹤打顶,若是不剪了顶芽,它便不爱长侧枝,不长侧枝,往后也不爱开花。”
“园木都是要修的,剪一剪就好。”
“我……舍不得。”温恪不知想起什么,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不爱开花也没关系,我不想伤了他。散散慢慢做一株寻常的蒲草,也很好了。”
魏殳裁着花笺的手一顿,若有所思地望了温恪一眼。
温恪勉强笑了一笑,转移话题道:“沐苍霖想送我的一对鹤雏,好像长大了一点点。”
“他好像有点忙,两只鹤崽就寄养在翰林院松树底下,由几位值班同侪轮流照顾。偶尔有几位观文殿大学士路过,也常常给鹤崽带些吃的。他们好像都很喜欢……”
温恪兀自同他絮絮低语,魏殳只是拢着乞巧笺,含笑望着他。
“怎么了?今日说不完的话。”
温恪顿了一顿,忽然鼻尖一酸,几欲落下泪来。他自知掩饰拙劣,慌忙垂下眼睫,将银剪子从魏殳手里抽走:
“哥哥歇一歇。盯了一下午,眼睛都累坏了罢。”
“不要紧。”
温恪才不相信,他根本舍不得心上人吃哪怕一点点的苦。
一想到诏狱司刑吏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那些被阿鹤轻描淡写的折辱和伤疤,好容易才偃息的怒煞又冲天而起,仿佛连脊骨都在寸寸燃烧。
“……哥哥,我来吧。”
银刃沿着彩笺画好的墨痕,一寸寸地走。
魏殳坐在温恪身边,望着他剪星月,剪蝴蝶,剪海棠花,浅笑不语。
温恪心绪不宁,连带着手中一把银剪都握不稳,剪刃一斜,便剪破蝴蝶半边翅膀。
“都是些女儿家的东西,脂粉气。”
魏殳从温恪手中笑着接过银剪子,将剪碎的蝴蝶信手修成一片红叶:“若恪儿哪天有空,不妨去天月书肆看看吧。”
“……嗯。”
“书肆刊了本张秉谦的词集,拓的是翰林真迹。”
魏殳将《花间集》递给温恪:“这书卖得很好,我疑心有人借此鱼目混珠,你仔细比对下尚书府搜出的物证。”
云雾灯柔柔的暖光,映出他秀美如春山般的长眉。
乌发衬着玉容,修颀的颈项拐过一道令人心折的曲线,没入素缎的衣领里。再往下,是瘦削而好看的肩,却又单薄得令人心悸。
温恪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忽然很小声地问道:“阿鹤,还疼么?”
魏殳只当他问旬月前的箭疮,随口笑答:“早就不疼了。”
温恪自是不信的。
如果真的不疼,那何以在他无意间莽撞碰触那道隐秘的陈伤时,惊悸得冷汗涔涔,簌簌发抖呢?
“哥哥。”
温恪敛下长睫,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覆上魏殳的手。
他的动作很轻很轻,一寸寸抚过那人冷玉似的指节。
好凉。像是汝窑最清透的瓷胎,温恪心神一颤,一把扣上那人清瘦的腕子。
心脉细微的搏动声在指腹下震颤,那苍白似雪的肌肤上,横亘着一道浅浅的疤痕。
——那是被公申丑挑断手筋的地方。
温恪心头一涩,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那张被自己藏起的水纹笺,想起那句“岁岁无忧,平安喜乐”,想起临江别苑写秃的百余支毛笔,想起那张抄着“鸳鸯被里成双夜”的、只卖十文钱一张的花笺。
他的魏昭。
他的阿鹤。
他的小公爷。
温恪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
只是轻轻捧起那人的手,贴在心口,试图将那冰雪般的颜色,焐得再暖一点儿。
心跳贴着心跳。
在这很静很静的长夜。
“恪儿,今日这是怎么了?”
“……父亲想要为我加冠。”温恪忽然微笑起来,“哥哥愿意为我拟一个表字吗?”
魏殳望了他一眼,拟字这样重要的事,本该遵从父母师长之命,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取。
可温恪一双星眸灼灼地望过来,推拒之辞竟再难出口。魏殳斟酌良久,抖开一幅雪浪纸,提笔落墨:
“获麟——好不好?”
“‘麟兮麟兮,合仁抱义’,恪儿最是通透赤忱,这样的表字,很衬你。”
温恪低低应了声,只是很用心地望着魏殳,试图将那逝去的时光、那被遗忘的十年一点点弥补。
他好贪心,还想求更多的。
魏殳在雪浪纸上端端正正写下温恪的名字,却见一张大红洒金的笺纸,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被轻轻覆在案上。
“我想……用这一张,可以吗?”
很正很正的红色,带着浅淡的寒梅香,骨里红梅花一样,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喜帖。
“红笺?”
温恪将红宣递出,见魏殳敛眉不语,既是忐忑,又是懊悔。
最隐秘的心思被曝在柔柔的烛光下,温恪紧张得敛住呼息,可埋在心底深处的,却是隐隐的期待。
魏殳不疑有他,执笔在砚台舔了墨,温恪转瞬雀跃起来,踌躇片刻,得寸进尺地小声央道:
“……用泥金的墨。”
魏殳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又打什么鬼主意?”
温恪弯眼一笑,将一盏金墨推给他。
哥哥写的字,真好看。
这样的一笔字,他想好好藏起来,藏在他最心爱的琉璃匣子里,藏上一辈子。
风将彩笺吹得哗啦啦作响,带来巷陌新雨后甜甜的桂花香。
凉风吹彻那些痛苦的、难忘的往事,尘封十年的记忆像是被吹开一角,尘灰零落处,闪过几许碎金般的片段。
——那是一个载满笑声的、落雪的清晨,热热的杏酪茶暖在手边。明丽的朝霞剪起泛着金光的水纹纸,雪花片片飘坠,和煦的阳光晴得刚刚好。
“恪儿,今日这是怎么了?”
魏殳搁下笔,秋水般的明眸直直望过来。
那一双眼明澈沉静,教这世间最隐秘的心思都无可遁形。
温恪眼眶一热,慌忙别开眼去,没头没脑地说道:“上京的盛夏太长,好久好久,都没有下雪了。”
“魏昭。”
魏殳倏然抬眸,忽然被温恪很用力地抱紧。那人发哑发涩的喉头,滚出一线颤碎的气音,珍之重之,字字烙在心上:
“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双洁!!!别问了,再问我投湖自尽……
【注】
“麟兮麟兮,合仁抱义”——孔子《获麟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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