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人还在讨论:“沈老师没福气啊!”
我的脑海里浮现老太太满是慈祥平和的脸,那张脸被岁月刻满印痕,却并没消磨她的温柔和坚强,这明明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应该为她的伟大称颂,可我只剩下难过。
我对沈寒栖充满刻薄和不理解,但却对她母亲充满怜悯和敬佩。
人真是复杂且矛盾的生物。
我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些书和资料,临走前阿清交给我的,是徐教授让她转交给我的,我只简单翻了一些,并没有放在心上,大约是觉得她不配我的用心。
对于工作我向来兢兢业业,即便不喜欢的项目也会认真推进,社里经常夸我,但在这件事上,我却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怠慢和不专业,我似乎在这一刻才明白,我对沈寒栖充满怨愤,并非是她做了我不能接受的事,相反是她做了我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我对她的怨恨并非来自于她本身。
或许更多的是,我怨恨命运的无常和无情,以及一个人被命运重压时候的无能为力。
我决定放下一切偏狭去重新梳理她这个人,我依旧不知道她是否会配合我,但我想好好完成这件事,在她彻底离开之前。
资料是一些她上学时候的笔记,一些工作日志,没什么太大的参考价值,但有助于我更多地了解她。
她学的是天体物理学,对星系天文学颇有见地,她有很多笔记至今仍在天文学院广泛流传,她研一时候的论文就已经可以刊登在极有分量的国际杂志上了。
我对她的专业了解不深,我只知道她很厉害,很多人都夸她是天才。
一个天才该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
她在最荣耀的时候我没有见证,所以我只能从想象中勾勒她的光芒,我如今亲眼看到的只是她的病体,以及周身的黯淡无光。
她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如果是我,我会后悔的。
我在一沓资料里看到她年轻时候手抄的句子,是塞林格那句经典语录:
“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她的字同她的性格也颇像,锋芒毕露,力透纸背。
这并不像她会抄的句子,或者说,我觉得这样的句子不该引起她的共鸣。
但我很快意识到我对她始终抱有一种偏狭的想法,这促使我更迫切地想要了解她。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抱着相机和笔记本子出门了。
外面天很阴,像是要下雨了,我没有带伞,我也懒得回去拿,我赌我运气并不会太差。
我一路走到卫生院,在门口碰到那个小姑娘,她在抹眼泪,蹲在花坛边缘,用手背狠狠地擦自己的眼泪,她仰着头,似乎想要把眼泪忍回去,但却越来越汹涌。
我有些错愕,我印象里她很少哭,她像是一个迟钝的小动物,毛茸茸的,没有攻击性,仿佛还不懂人间疾苦,不懂母亲即将告别人世,不懂永失所爱是怎么样的悲与痛。
我以为她什么都不懂,但在这一刻我突然看懂了她人前的坚强,以及……她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
我背对着人坐在花坛边缘,我走过去,轻轻挨着她坐。
她察觉到人,立马忍住了哽咽,我轻轻揽住她:“惊蛰不想妈妈看到,对不对?”
她点点头,再次抹眼泪,她高高地仰起头,想要让眼泪往回流。
可她毕竟还小,最终却嚎啕大哭起来,我安慰着拍了拍她的背,她扑在我怀里,悲痛地拗哭起来。
“姐姐,妈妈很痛,她很痛。”她大约是看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
沈寒栖已经是晚期癌症患者了,癌痛长久地折磨着她,大多数止痛药对她已经没用了,尽管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终归是做不到毫无破绽。
即便是我偶尔都能轻易看出她的伪装,更何况是爱她的母亲和女儿。
我怕怕惊蛰的背,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就这么陪了她一会儿。
她比同龄小朋友要早熟一点,她没有追问我什么,只是在平复心情后对我说了声对不起,然后说了声谢谢姐姐。
她对着玻璃的反光仔细地看自己的眼睛,轻轻拍着脸,等眼睛的肿胀消下去。
我有些不敢看她,她的懂事和乖巧狠狠地刺痛着我,我想把这一切说给沈寒栖听,可又觉得残忍。
于是我看到沈寒栖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虽然她从没表现出来,但我觉得她的愧疚比我想象的还要浓烈得多。
沈寒栖看到女儿,支起了点身子,冲着惊蛰勾勾手:“小笨蛋,今天谁惹你不高兴了?”
惊蛰垂着目光,走到妈妈面前,抱了抱她的胳膊,把脑袋搁在她的胸前,小声说:“我今天的数学作业,不会写,老师骂我。”
沈寒栖“啧”一声:“怎么一点没遗传我的智商,都随了你爸。”
惊蛰不满地哼一句:“爸爸不笨,妈妈笨。”
沈寒栖突然笑起来:“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