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缚骨山时,大约已至丑时。
他们把马匹拴在远处藏匿,留两人看守,其他人一同进山。
走近这里时,玉桑的神色渐沉,尤似深思。
韩唯从她说出那番话时,注意力便全落在她身上,哪怕微小之处也不放过。
眼前的少女才过及笄数月,比起十多年后的她,脸上更多是未长开的青涩,可那双眼中透出的冷静与沉稳,与以往截然不同的。
韩唯曾为她忘记一切而怅然若失,可当昔日的她就站在眼前时,他却忽然失语。
要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
韩唯喉头轻滚,走向她,“在想什么?”
玉桑看着缚骨山,平声道:“以前我不懂,为何是同一个世间,很多事上竟有那么大的差别,如今才算真的明白。”
韩唯顺着她的话问:“明白什么?”
玉桑:“若非今朝的太子剑走偏锋,眼下的大夏应当与古剌一直维持和平局面,直至六年后。可那时,古剌历经数年养精蓄锐,厉兵秣马,实力早已与大夏匹敌,加之他们所在之地易守难攻,想要将他们打疲,已是难上加难。”
韩唯蹙眉,只是静静听着。
玉桑的脸上忽然扬笑,甚至带了些堪称自豪的神情:“可是,在另一个世间,在距今几年之前,太子已着手于修漕治漕,扩军买马,不过数年,已将还不成气候的古剌打得俯首称臣。”
这样的她,又恢复了几分昔日的娇俏明艳。
玉桑笑意淡去,又添叹息:“或许,昔日之战,是陛下心中抹不去的遗憾,所以世道轮回,一切重来时,冥冥之中,他已蓄了狠心,早早将日后的威胁铲除。所以,明明是同样的人世,却出现了不一样的情景……”
又是稷旻。
韩唯心中无端涌起一股戾气,亦觉得可笑:“如今你心里,除了他,再也看不见别人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她转头看过来,“今晚,我不正是来为大人取解药的吗?”
韩唯看着她,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她的确是她,可并不是当初他藏于世外,护在臂弯中疼爱的小姑娘。
她曾先后被他与稷旻舍弃,远嫁异国。
在那里,她尝尽艰辛,用尽手段,历经五年人事站稳脚跟,早已磨去所有青涩与天真。
而他所缅怀的,只是那个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少女。
玉桑与韩唯对视片刻,开始活络手腕脚踝,利落道:“我们还是莫要耽误时间了,以殿下的性子,若晓得我将他放倒替他来这一趟,还不知要发多大的脾气。我们得趁天亮前赶回去。”
这样的语气,竟又像极了在东宫照顾稷旻起居,对他满是宠溺纵容的小姑娘。
韩唯再退一步,哑声道:“你到底是谁?”
玉桑冲他倏然一笑,朝山中走去,寻找着密道入口。
韩唯疑惑的打量着她的背影,像是被什么牵引着,快步跟了上去。
……
缚骨山的密道是由贯通的古墓组成,而这些古墓有无数机关,藏于明处暗处,叫人防不胜防,但古墓之外的密道部分,就只是一条窄长的甬道
昔日的玉桑被送往古剌和亲,又在韩唯的指引下第一次来此时,当真被一路的尸骨吓得不轻。
可要秘密与大夏联系,就只能靠这里。
“你替换太子来此,恐怕不止是为我求解药而已。”韩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玉桑脚下一顿。
她道:“大人小声些,这里头有些机关,声音大些都能触发。”
又笑道:“这还是大人告诉我的,难不成自己都忘了?”
韩唯不受她干扰:“你不想让兰普受伤,所以才亲自前来想要私下解决,我猜的对吗?”
这次,玉桑停下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韩唯笑了:“看来我猜对了。”
兰普对他们存着绝对的杀心,若是他们来,哪怕威逼利诱,甚至活刮了他,他也未必会交出解药,良方很可能是一场死斗。
这种情况下,稷旻也不会答应带她一起来,所以,玉桑只能设法代替稷旻来。
这世上,若兰普还能听谁的话,那只能是她。
面对韩唯的质疑,玉桑并未回答,看过他一眼后,继续往前走。
很快,他们来到一处类似密室的地方,说是密室,但对着的两扇门都是开着的,显然有人走过。
“这是……”玉桑走到一处类似祭坛的地方,看着石雕上古怪的图腾,觉得古怪。
“像是个轮回法阵。”韩唯的见多识广可不是吹的:“听闻有王侯将相临死之时,想要将这一世的富贵,权势或天赋带到来世,每一世都重复着今生最珍贵的东西,会请高人于墓中摆下这种轮回阵法。”
玉桑闻言,低头看那些新鲜贡品,弯唇一笑:“所以,这供奉之人,是希望自己也能沾沾轮回阵法的光?”
韩唯默了默,语气微变:“那你就要问他了……”
玉桑眼神轻动,看一眼韩唯,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另一头的密室门口,兰普抓着几个不知哪处弄来的新鲜贡品,似是又要来上供。
他似乎没有料到玉桑会出现在这里,整个人都愣住,手里的东西依次掉落。
玉桑眼看着东西滚到地上,好笑又不能笑。
下一刻,她径自走了过去。
“桑桑……”韩唯伸手想拉她,却是晚了一步。
玉桑走到一颗圆滚滚的果子前,弯腰将它捡起来,走向兰普。
兰普怔然的看着她,一时间忘了动作。
玉桑走到他面前,抬手将果子递给他,笑着说:“从前就因为拿不住东西挨打,如今倒是没人打你了,却还是拿不住东西吗。”
兰普一双眼瞬间盈泪,他像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美梦中,连呼吸都不敢太急,唯恐惊醒这个梦:“夫、夫人……”
玉桑把果子放进他手中,兰普猛地捏住果子,竟直至跪下:“夫人……”
“桑桑!”韩唯追了过来,还没靠近,兰普忽然起身将玉桑拉到身后,腰间弯刀出鞘,眼神阴鸷狠厉:“站住!”
他一动手,韩唯带来的人也立刻冲过来,气氛瞬间紧张。
玉桑眼疾手快,一把按下兰普持刀的手,跻身至两方中间:“都住手!”
“桑桑……”
“夫人……”
玉桑先向韩唯:“你是来找他打架斗法的?”
不等韩唯回应,又看兰普:“他中的毒,是不是千日噬?”
兰普目光激动,越发肯定,可听到“千日噬”这三个字,又溢出几分悲伤。
曾经,她便是服下千日噬身亡,所以,他要韩唯也尝尝同样的滋味,而且是延长百倍!
玉桑不等他回答,直接伸手:“解药。”
她这一举,令韩唯等人都愣住了。
这么直接的吗?
兰普别开目光,尤似赌气般拒绝:“他说带你走,我才帮他。可他没有带你走,不守信诺,罪有应得!”
韩唯呼吸一滞,垂下眼去。
玉桑仍伸着手,“你说他没有守信诺,那你便守信诺了吗?”
这番外人听来不知其意的话,却让兰普浑身一震,再说不出半句反驳之言。
玉桑苦笑一下:“看来,答应我的事,你是一件都没有记住。”
“我……”兰普眼神微乱。
玉桑的手又递了递:“解药给我。”
这一次,兰普显然没了前一刻的坚定,那份阴鸷狠厉,也逐渐转为近乎憨直的顺从。
他死死咬着牙,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色的小瓷瓶。
玉桑接过,竟连查验都省了,直接递给韩唯:“尽快服下。”
这一举,直接将英栾等人都看愣了。
这么简单的吗?
英栾护主心切,上前一步拦下:“我们怎么知道这就是真的解药?”
玉桑知道他们不信兰普,却也懒得和他们掰扯,“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为何不吃下试试?”
一句话将英栾的嘴堵得死死地。
韩唯清楚的看见,在英栾对解药发出质疑时,站在玉桑身后的兰普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恨不得他当成假的不吃。
可当玉桑开口时,那份轻蔑又变作微不可察的得意。
韩唯从来不知,他们二人之间可以有这样单纯的信任。
他走过去,将瓷瓶解下,打开便仰头灌下。
“大人……”英栾吓坏了,即便拿到了,也该先回去让御医检验一番,怎能就这样服下。
韩唯扔掉瓷瓶,直勾勾盯了兰普一眼:“我可不想连走出去的命都没有。”
话音未落,韩唯只觉一股气在体内游走,伴着一种莫名的暖意,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的隐隐作痛正一点点消散,深吸气时也不会再疼。
这竟真的是解药。
“大人……”英栾担忧的扶住韩唯,却见韩唯神色镇定的摇摇头:“我好很多。”
英栾错愕一瞬,看了看玉桑。
来这里之前,他们都已做好死斗准备,结果……就这?
然而,玉桑很快让他们明白过来,此事并不简单。
“兰普,稷阳人呢?”
玉桑一针见血,兰普的眼神果然闪烁了一下。
韩唯也意识到这一点,从刚才到现在,只有兰普一人走动。
按理来说,他应当还有其他手下,而且他还掳走了稷阳。
玉桑神色微变,语气也沉了:“兰普!”
兰普似是被逼急,退后一步低吼:“你何必管他们死活!他们骗了你,谁也没有来带走你,你为什么不恨他们!”
玉桑定定的看着兰普,迈步走向他。
“桑桑……”韩唯手一动,想要拉她,可她已走到兰普面前。
玉桑眼中沉冷渐渐融化,竟露出个笑来。
“兰普,多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过往种种,或许很多人都有错,但我也未必做对了。”
兰普的眼眶瞬间红了,那双眼中的愤恨,皆是为她而生的不甘:“不是这样,你已经做得足够,你已竭尽全力了!”
“我没有。”玉桑矢口否认。
“从我抵达古剌的第一天起,我便想要离开。为此,我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可是走到最后一步时,放弃我的不是他们,只是我自己。”
“你替我生出的不甘和仇恨,恰恰证明我做错了,因为我根本不该那样做。”
兰普唇瓣轻颤,竟无言反驳。
玉桑:“时移世易,眼下的情形与当初何其相似,所以,曾经放弃去走的路,我会在今日补上。要么,你帮我把这段路补上,要么,你履行曾对我的诺言,此刻便转身离开,走你该走得路,好好活下去。”
兰普凝视她许久,眼中的情绪,忽然开始消散。
他闭了闭眼,告诉玉桑:“他跑了。”
跑了?
韩唯:“你的手下呢?”
手下?
兰普挑唇一笑,扬起几分不羁:“这就要问你们的五殿下和太子了。”
韩唯略一思索,很快明白了。
是稷栩发的那份檄文。
此番宣战,古剌虽有应战准备,但多少打乱了他们原本的步调,很多计划都要提前。
但其实,挑起仇恨完全是兰普的个人行为,现在却要古剌一国来承担,他可能已很难回去。
稷栩果然将他逼的进退两难,所以才会躲在这里。
那些跟着他的手下,都是在他起势后挣得的人马,现在主上失势,他们或许觉得前途无望,所以纷纷离开。
但稷阳这个情况,就有些复杂了。
若他借由密道潜逃到古剌,甚至直接叛国,带着古剌人找到这条密道,助古剌奸细嵌入边境城内,那就真的麻烦了。
这样来看,很有可能是兰普故意放走稷阳,任由他在绝地求生中无所不用其极,给大夏添乱,给稷旻添乱。
韩唯刚想到这里,玉桑已开口:“必须毁了这条密道。”
兰普等人立马看向她,而玉桑看向韩唯。
这里的人多是韩唯带来,若要出力,总要他来指挥。
迎着玉桑的目光,韩唯看向英栾,沉声道:“密道由古墓连通,古墓一向有许多生门死门,这些年来,穿越密道者不计其数,有些机关被触发,让他们身死于此,但一定还有一些尚未触发的死门。或许可用这些机关来毁掉这条密道。”
玉桑觉得在理:“不错,但这些尚未触发的机关,一定护着更要紧的东西,多半藏得深,也更厉害,若要寻找的话,定要小心。”
时间不多,未免稷阳真的领人来此,韩唯当即指挥众人检查这里。
看着玉桑神情严肃的与众人一起寻找可以利用的机关,兰普沉默着走到她身边,指了指密室里那个轮回法阵:“这里。”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看过来。
兰普只看着玉桑,说:“我听我阿娘说过,这种轮回法阵,是死者生前希望将富贵财运和天赋带到下意识,每一世都重复这一世荣华的阵法。填阵的都是最珍贵的珠宝,也就是说,墓中最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其他珠宝都是用来迷惑盗墓贼,叫他们见好就收,但若谁敢动这里,就等于动了死者下一世的气运,机关触动时,墓穴都会坍塌,是同归于尽的意思。古墓都是经不起大震的,一旦毁掉一个,其他几个很有可能会接连毁掉,这条密道也就不复存在。”
英栾观察了一下地形:“可这里距离两边出口都远,对方设计之意便是同归于尽,我们又怎么逃掉?”
兰普似乎已经在这里躲了很久,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
“目前的位置,更靠近大夏境内的出口,所以,我们要往反方向走,最中央的大墓地势更高,主墓后的石壁上被开了洞,那条甬道通向一处山壁,只要从山壁爬上去,就可以出去了。”
玉桑想起来了:“是吊桥那里?”
兰普点头。
事不宜迟,众人协商一致后便立刻开始行动。
无论韩唯还是兰普,都不可能让玉桑留下破阵,最后,英栾主动请缨,带了两人留下。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朝中间更高的大墓靠近。
“等等!”兰普先停下:“似乎有人声。”
韩唯摇头:“有人也不可退了,他们已在破阵,现在返回已经来不及,硬着头皮也要往前杀!”
一时间,所有人都拿起兵器,兰普更是将玉桑护在身后。
事实证明,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韩唯猜得没错,古剌士兵真的发现了这里,领着他们过来的就是稷阳。
一行人在墓中狭路相逢,玉桑看到稷阳时,生生愣住。
昔日翩翩如玉的三殿下,竟像是瘸了一条腿,身上脏污,神情狰狞。
两方对上,稷阳双目一瞪,对着领头的古剌将领道:“他们是夏国人,这个女人是太子心头好,这人是夏国大族韩氏的大郎君,他们来到这里,太子一定也已来此!抓住他们,便可与韩氏,和太子谈条件!”
话音未落,兰普已亮出弯刀,直逼稷阳:“你做梦!”
稷阳连忙躲到古剌士兵之后,双方立马开始交手。
韩唯刚将玉桑护到身后,后面传来了轰隆震响。
那头已动手,墓穴要塌了!
韩唯大喊:“快走!”说着,她先将玉桑往主墓后推。
兰普自然也听到声响,他一边接招一边退,撤退行迹很快被稷阳发现,他大喊道:“他们要跑了!”
很快,动手的两个护卫也赶了上来加入战局。
韩唯几乎是推着玉桑一路跑过来,果然看到了密室上打破的石洞。
石壁雕刻纹路极深,恰好成了踩踏的点,玉桑很快爬了上去,转身来拉韩唯。
然而,韩唯身上的毒才刚刚解,五脏六腑受损多时,很难一瞬间恢复如初,手脚的力气也远不及康健时。
好在后面的人跟上,直接托了韩唯一把。
“兰普……”玉桑隔着人喊他,兰普很快跟上。
那些闯进来的古剌兵已然察觉不对,纷纷止战跟着他们爬。
稷阳的腿瘸了,可没有人搀扶他。
“带我走!带我走!!!我是夏国皇子!我什么都知道!带我走!”
将士为难的看向首领,可首领已放弃了——
是稷阳自己说的,太子最在意的女人和大族公子都在这里,哪里是一个废皇子能比的。
更何况这里怕是要塌了,带个瘸子跑路太麻烦。
首领一摇头,稷阳立刻被放弃。
“带我走——”稷阳目眦欲裂,声音却已嘶哑:“带我走……”
……
“夫人小心!”兰普追上来,撇开韩唯这个废物护住玉桑。
英栾见状,连忙扶住自家大人,紧随其后。
逃命时候顾不上打斗,但前后追的很紧。
很快,最前面的人已抵达出口,竟真是开在山壁上。
兰普:“我先来!”
英栾见状,也跟着上前。
两人身手最好,打洞的位置距离上方平底不远,边上就是一座吊桥,他们很快爬了上去,然后解开腰带丢下来:“大人,娘子,快上来!”
“你先上!”韩唯不容置疑,先将玉桑推上去。
玉桑知道这时候犹豫只会浪费时间,她伸手拉住腰带,轻而易举被两人提上去,然后是韩唯和其他人。
出了古墓,天还未亮起,山间一片阴湿。
就在韩唯爬上来时,后方竟有羽箭射过来!
“是敌军灯火,过桥,桥那边才是大夏方向!”英栾挥剑为韩唯挡掉几支箭,催促他过桥。
兰普也发现了,对玉桑大喊:“夫人快走!”
“走!”韩唯不由分说,拉着玉桑朝吊桥跑,“小心脚下!”
下方和后方都有追兵,英栾带人和兰普一起抗敌,给韩唯他们争取逃跑时间。
吊桥已经十分陈旧,跑上去时吱呀作响,很多木板都已破碎。
就在这时,第二波羽箭she过来,玉桑回头一瞬,陡然睁大眼:“大人小心!”
韩唯还来不及反应,身后已提上一具温热的身体。
霎时间,周边的声音似乎都消失,羽箭入肉的声音,化作前冲的力道,让两人齐齐向前冲了几步。
就在这时,玉桑听到几声异常的啪啪响声,脚下的吊桥开始失去平衡的瞬间,玉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对着韩唯的背狠狠一推——
韩唯身高腿长,本已行过大半,只差几步,玉桑这一推,桥断的瞬间,他也抵达对岸。
轰的一声,旧桥断开,玉桑慌忙之中抓住桥踏板,却随着桥塌重重撞在山壁上。
身上的剧痛令她下意识松了手——
“桑桑!”韩唯趴到沿边,嘶吼着够手。
玉桑顺着踏板滑了几节,又死死抱住一块。
可这个距离,伸手已握不住韩唯的手。
韩唯迅速冷静下来:“别慌,你抓紧,我拉你上来!”
“夫人——”兰普看到这一幕,双目充血,一不留神被古剌军砍了一刀在手臂上。
他忽然像是发了狂,连杀五人,敌方的箭也在这时用尽。
玉桑尝试着贴着山壁,脚嵌进踏板之间的缝隙借力,踩着踏板往上爬。
然而,背上已开始渗血,剧痛分散了气力。
另一边,兰普和英栾都杀疯了,暂时抵挡住敌军。
可是桥已经断了,山洞也因为墓穴崩塌没了退路,兰普对着韩唯大吼:“你拉住她!拉住她!”
韩唯也想借这截断桥把人拉上来,可他中毒太久,手脚的力气还没恢复,只能极力冷静:“桑桑,你做的很好,慢慢往上爬,我试着拉住你……”
就在玉桑踏上第二阶,距离韩唯更近时,踏板猛地滑了绳子,玉桑当即下坠,直至几块踏板堆叠到一起,停止下滑,她才终于停下,双手得以抓住吊桥的绳子。
“桑桑!”韩唯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双目猩红,“别怕,我下来接你……”
玉桑只觉得背上隐隐有麻痹之感四散。
她怀疑对方在箭上涂了麻药,旨在抓人,不在取命。
韩唯的毒才刚解,他要下来,可能是两个人一起死。
玉桑死死咬住舌头,咬出血来,刺激自己清醒些。
她抬起头,“大人……”
她的虚弱和力竭肉眼可见,韩唯忽然不敢动了,他怕自己一个错眼,便再也见不到她。
“你别说话,保持体力!”
玉桑仰着头看他,挤出笑来:“大人现在……还恨陛下吗?”
韩唯摇头:“不,我不恨任何人,桑桑,你不是答应过太子醒来之前就要回去吗?你如果回不去,你想过他会怎么样?”
玉桑意识已经模糊,可听到稷旻的名字时,笑得更深。
“大人……我没有……不辞而别。”
玉桑眼神渐渐涣散:“我说过,除非大人舍弃我,否则我不会离开。”
韩唯瞳孔一阵,旧时的记忆被唤醒。
玉桑弱声道:“我知道,你已不要我了……我才走的……”
“所以,你不该恨陛下……”
韩唯连连抽气,慌乱中拼命点头:“是,是我的错!是我想不通,是我不甘心!我只是迁怒,是我先对不起你……桑桑,我不会再针对太子,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你先别说话,上一次我没能带你走,这一次我一定带你回家!”
玉桑摇头:“你的毒是我解的,你的确该听我的。虽然大人先抛弃我,可我也抛弃了大人,你我之间,谈不上该恨谁,但终究……好像从未认真的道别过……”
韩唯起身要下来。
“大人再动,我便立刻松手。”
韩唯僵住,咬咬牙,搬出稷旻:“是,你自是与我道了别,可你想过稷旻吗?他为了在你这里求一个圆满,舍弃了那么多,你现在又怎么舍得!”
稷旻……
玉桑身上力道渐渐散去,黑眸缓缓闭上,直直坠下。
是啊,怎么办……
这一次,又要不辞而别了……
“桑桑!”韩唯目眦欲裂,“桑桑——”
就在玉桑坠落一瞬间,对面的兰普竟跟着跳了下去:“夫人——”
不知过了多久,空幽山谷变得极静,天地万物都失去声音,又在铁骑声中变得喧嚣。
天已亮了,迎面冲过来一人,单手揪住他衣襟,冷声质问:“桑桑呢……”
韩唯眼珠轻动,看到了稷旻怒不可遏的脸,不知是解药的副作用还是今日之事太过突然,韩唯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想起很多年前的事——
那时,她已偷偷为大夏和稷旻送去很多古剌军机密要。
稷旻用五年时间强国,已能与古剌正面一战,加之她送去的军情,可谓是十拿九稳。
但这情形对她来说已很不利,一旦开战,管她是谁的宠妃,势必被古剌王拿去利用。
而那时,稷旻其实并未放弃接她回国。
最后一次与她见面,他要带她回到大夏,可她拒绝了。
那时的她早已过了青葱年华,年近三十,可他不在乎。
在他看来,这样才能证明他和稷旻的不同。
稷旻后宫佳丽无数,即便眼下要接她也是碍于责任,真的回到后宫,哪里还能有昔日风光。
最初设计她,原就是为了逼她,如果不想和亲,假死也好逃跑也好,他会安排。
如今,他一样可以给她一段安稳人生。
可是,前后两次,她都拒绝了。
她眼眶泛着泪,嘴角漾着笑,说:“从我踏出那一步来到这里开始,我就回不去了。”
她虽从未提及,心中却明了,数年的分离,被另一个男人占有的事,会永远横亘在她和稷旻之间。
哪怕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非她所愿。
她不想在回到大夏后,在稷旻圆满了自己的责任心后,开始变心,更不想在以后发生不快时,看到稷旻脸上出现一丝一毫嫌恶或疏离的神情。
可是,在很久以后,当稷旻终于找到机会诛杀稷阳和他时,韩唯戴着枷锁,看着那个近乎疯魔的君王,怅然失笑。
他想,亡故之人若真的在天有灵,她或许会后悔吧。
那是你用全部真心去对待的男人,为何要因尚未发生的事止步不前,生生断送性命?
明明对其他人事都果断狠厉,却在这人这事中成了一座易碎的琉璃。
即便真的如你所想,那又如何,是他亏欠你,为何反倒是你活不下去?
韩唯甚至想起,他们最后见面时,也是那座桥,原本旧桥年久失修,早已无人通行。
为了方便见面,他暗中修葺过,这些,他竟忘记了。
他只记得自己犯下的过错,却又不愿承认,反倒转嫁这份仇恨……
……
嘉德十九年,古剌派密探刺杀夏国太子,至太子重伤。
三月后,太子领军亲伐,原本古剌欲借联合部落共侵夏土,结果却被夏军游说破防,由夏军联合各部灭国。
据悉,这场凶战不过半月便止,夏国君主一向以仁德自称,可领军的太子竟一路杀到了古剌都城。
太子亲临城中,砍下古剌王室全部头颅,自此,古剌疆土由夏国作为战胜国的奖赏,分封于各部。
这之后,当人谈及这场战役时,无不夸赞太子殿下用兵如神,决断入神,竟能在战前选人游说,让各部意识到,与古剌联合共侵夏土,不如与夏联合瓜分古剌,且夏不占分毫。
又半月,大军班师回朝,三皇子秘密谋害储君一事也随之了结。
然而,本该普天同庆的时候,朝中竟又掀风浪。
太子以身残不得为君之由自请废位,饶是有朝臣甚至百姓情愿破例,太子依旧是废了。
一月后,嘉德帝下旨,改立五皇子稷栩为太子,册封嫡长子稷旻为誉王。
谁想,誉王稷旻不要任何赏赐,甚至不要王府府邸,而是上奏请求盖一座观星楼,常住于此。
也是这时候,坊间开始有了传闻,誉王殿下此举,是为了纪念尚未过门的誉王妃。
誉王妃曾陪同太子亲上战场,是为保大夏国土,才被古剌人所杀。
一时间,前太子今誉王天生将才文武双全且情深义重的说法传遍了大街小巷。
因建观星楼初衷令人动容,又是誉王殿下舍弃一切荣华富贵唯一所求,竟有百姓自发帮忙,连年节都坚持不断,这座观星楼,顺利在上元节前落成。
说来也怪,观星楼建好这一日,京城才迎来这个冬日的第一场雪。
马车徐徐驶进街巷,停在江宅门口。
飞狼跳下车撑伞,车门打开,稷旻裹着厚重的披风走下来。
“王爷小心。”
稷旻拂去肩头落雪,登门拜访。
数月过去,江钧的一场病也终于好了,稷旻今日登门,是为探望,也是为取些东西。
玉桑死在云州的事,对江家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消息传回京城时,江钧当场昏厥,府中大乱。
然而,江府一直未曾发丧,和当年处置江古林一样。
可不同的事,江钧不为江古林发丧,是因他存住气,不认他这个儿子。
如今不为玉桑发丧,是不信她死了。
今日,稷旻刚到,却听到孙氏在说发丧的事。
谈及玉桑,她仍会红眼,哽咽道:“已经过了这么久,总不能让这孩子成孤魂野鬼啊。”
稷旻什么都没说,坐了一会儿,冬芒捧了个包袱出来给他。
稷旻谢过,带着那包东西离开。
孙氏吩咐江薇送誉王出门,稷旻走到门口时,忽然问:“发丧的事,江太傅知道吗?”
江薇抿唇,点点头。
稷旻垂眼:“他没说什么?”
江薇眼立马红了,转开目光,吸吸鼻子,哽咽回应——
江钧到底接受了此事。
只不过,他常常一个人低声呢喃,说什么,老天赐的孩子,到底还是被老天收回去了……
说到这,她已忍不住落泪,哑声道:“她这样的人,明明每次都逢凶化吉,怎么会……”
稷旻紧了紧面前的包袱,不发一言蹬车离开。
……
上元节这日,照惯例会有灯会,而临近南城的观星楼,无疑成为最热闹的地方。
有人说,誉王殿下要登楼祭祀王妃。
酉时中时,天色已暗,稷旻捧着从江府带出来的包袱去了观星楼。
观星楼附近已经有了许多提着灯的游人。
抬头看去,连寒冬暗夜都被天灯照亮。
江慈提着一盏灯笼穿梭在人群间,远远地便瞧见了那座观星楼。
观星楼并不华丽,楼如其名,当真只是为了观星。
稷旻在看台坐下,手中的包袱轻轻搁在腿上。
当日,他把玉桑从艳姝楼带走时,她曾收拾了一个自己的小包袱。
即便他为他添置过许多新东西,但那时她总想着跑,便觉得只有这些是她自己的东西。
这个小包袱里都是些旧衣裳,曾经,这里还藏了一个金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