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罗眸光剧烈闪烁起来,他似乎预感到了厄洛斯的下一句话。
“我打算让她重拾失落的那部分记忆。”
※
卡珊卓怀着松弛的心情入睡。
帕里斯早晨带回了好消息:三女神接受了他的应对。特洛伊暂时安全了。海伦的事尚未解决,亚该亚人与特洛伊之间依然可能爆发冲突。但排除了神明借机报复的因素,她顿时安心许多。
命运改变了,帕里斯做出的选择应当已然偏离原本的轨迹。
她自觉只放松了些微,但积蓄的压力与忧虑立刻如洪水般涌来,她没用晚餐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之中,身躯的重量逐渐离她远去,她在温暖昏沉的水波中飘浮。
“卡珊卓。”有熟悉的声音呼唤她。
她睁开眼,愕然面对许久未见的那片迷幻云海。美少年模样的爱欲之神端坐在云柱顶端,笑眯眯地向她问好:“许久不见。”
“厄洛斯!”
“别那么激动,我知道你满心都是疑问,但先让我说完。你还记得我与你道别时所说的话吗?”
卡珊卓疑惑地沉默,摸不准厄洛斯在卖弄什么玄虚。
对方扬了一下眉毛,看起来并不意外。他伸出手,食指朝着她的方向横向一划。
犹如蒙住双眼的布条解开,无数光景涌入她的视野。
首先是同一片云海之上,她精疲力尽地瘫坐在虚幻的云朵中。她尚未摆脱拼尽全力奔逃的仓皇,以及身躯化作树木那不可避免的阵痛。厄洛斯默默无言地在一旁看着她,没有宽慰,没有嘲讽,只是看着。
她逐渐平复呼吸,以有些沙哑的声音询问:“您这般苦心安排,真的只是为了报复他?”
厄洛斯笑了:“不然呢?”
卡珊卓沉默不语,眼神亮而执拗,像一把不见血不会收住的小刀。
轻轻叹息后,厄洛斯终于说道:“对命运缺乏敬畏的无法成为真正的预言者。”
盖亚叙述的隐情、各种疑点暗示的庞大计划,所有的事一下子拥有了她可以理解的形状。她屏息:“也就是说——”
接引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神明却不打算多做说明,语气中难得透出劝诫的意味:“到此为止。记住这些对你不会有好处。就此道别吧。”
卡珊卓没忍住问:“您真的会送我回原来的世界?”
厄洛斯笑出声:“当然,我很少许诺。”他扇动着羽翼飞起来,忽然偏了一下头:“哦对了,回到你的世界后,你会忘记这里经历的一切。”
“……是吗?”吐出这个单词已经是她的极限。
厄洛斯淡然看着她,有那么一瞬,她几乎要以为他在怜悯她了。可恶劣的爱欲之神没有那样的情感。他只是短暂地被她难以控制的情绪吸引注意力,转而一阵见血地指出事实:“你不会想进疯人院吧?忘掉对你更好。”
她没再说话。
从那个时刻开始的图景于卡珊卓,都像是在观看他人的人生录像带:
她在急救担架上睁开双眼,对灯光和声音做出反应,而后陷入昏迷。
她在医院醒来。医生和护士都说她竟然没有伤到任何要害是个奇迹。她觉得自己忘记了重要的事,医生将这作为撞击后遗症记录在案。
卡珊卓始终没有想起来——从事故最后几秒开始到救援人员唤醒她,那期间发生了什么,她的记忆一片空白。
哥哥亚历克塞首次获准探视她的同一天傍晚,卡珊卓遇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比日落炽热的强光凭空出现,填满她的病房。扭曲的影子变成人形,最后变成阿波罗的模样,抓住她的肩膀诅咒她。但那个时候,她并不记得阿波罗是谁,看着英俊得超出她理解范畴的脸孔忍不住发出尖叫。
护士赶来时,辉光与不应当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神明都已消失。
第二天,卡珊卓忘掉了自己为何突然情绪失控,医生于是调整了她的止痛药用量。俨然遵循着某种严格的规则,不合逻辑的事都会自动修正,无法理解的坑洞尽数由遗忘填平。
卡珊卓出院了,在家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如今定居另一个国度的母亲飞来看望。在亚历克塞下楼扔垃圾的十分钟内,她和多年不见的母亲在阳台上达成了某种和解。或者说,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再那么在乎母亲是否爱她。
由于不适合像以前那样背沉重的器械到处跑,卡珊卓的摄影工作中止了近一年。她考虑过是否要改行。非常偶然地,她某日途经城中心某座著名美术馆,看到巨大大理石雕塑照片的宣传横幅在风中摇曳——那里正在举办古典文物特展。
难以解释的冲动让她走进去。她在从前完全不感兴趣的古老物件之间徘徊了一整天。
同一种奇妙的冲动涌现于一个半月后。熟人随口向卡珊卓提及,某个品牌宣传片拍摄因为主导摄制概念的负责人爆出丑闻,整个项目停摆。由于那个品牌对于宣传风格的苛刻业内闻名,一时没人愿意接手。
原定主题是“众神”。
卡珊卓决定试一试,搞砸了恰好有理由就此彻底放弃摄影。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巧妙融合工业风格与古典元素的宣传片在社交媒体上走红,无数模仿的短视频不断扩散,引发现象级别的效应。回过神的时候,卡珊卓的事业在她即将放弃的关口猛地走上上坡路,并且自那以后势不可挡。
多年后,与她的名字相关联的“传说”包括:卡珊卓年轻时的车祸可能透支了她一生的厄运,才换来了之后一系列的奇迹与好运。在其他人很可能会受挫的时刻,她反而屡屡因为幸运与努力更进一步。
卡珊卓很抵触这个并无太多恶意的说法,但若真的追究原因,她说不上来。
就像她无法解释,为何在一些快乐的时刻,她反而会突然间生出流泪的冲动,然而始终哭不出来。她后来用好几个摄影系列去捕捉并表现这种感觉,许多喜欢她镜头语言的人最中意的形容是“只记得丢失了一个盒子,但忘了里面装了什么”,但对她来说,最私人、最贴近她意图的却是一个以“诅咒”为题的冷门作品。
“诅咒”这个词语的音韵对她有种怪异的吸引力。
没有印象的记忆开始加速,几十年折叠为瞬间挤进卡珊卓的脑海。大约因为已经有过不同人生经历混合的体验,她并未陷入混乱,只是惊叹地注视着每一帧。某些与特定时刻勾连的感情复苏了,但又很快消失,既是她的,又像是另一个人的。
不知多久过去。
记忆的风暴停歇,卡珊卓回到厄洛斯的云海之上。
“我没有食言吧?”厄洛斯笑起来。
他确实没有。
阿波罗也没有。
热爱的事业,名誉,金钱,地位,还算健康无灾的体魄,和谐的人际关系……不能说绝对没有任何遗憾,但在忘掉一切之后,她确实度过了漫长又幸福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