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了一下,而后想起确实还有和阿波罗谈一谈的承诺没有履行。
“司机已经上楼了。他口风很紧,不用担心有流言传出去。”
卡珊卓摸出手机确认时间,她至少在车里睡了二十分钟:“你可以叫醒我。”
阿波罗过了数秒才回答:“我很久没看到你睡觉的样子了。”
车内随之陷入沉默。
此情此景,让人想起他们的第一个吻,也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车里。
卡珊卓盯着仪表盘上的夜光图标,突然说道:“我看了你的采访文稿。”
阿波罗没接话,等着她先说下去。
“公开发表那样的言论需要莫大的勇气,有些内容会引发争议,你……”她摸了摸头发,终于侧过脸看他,“你家人知道你接受这样的采访吗?”
阿波罗淡淡道:“一部分家人知道。”
不用费力猜就知道,这个“一部分”约等于阿尔忒弥斯,也许还要附带赫尔墨斯或是狄俄尼索斯。阿波罗和赫拉那边的孩子关系向来微妙。
“我并不是冲动才接受采访,也不是一时兴起说那些话。”
“我知道。”
阿波罗吸气:“如果过去几年我真的领悟了什么道理,那最重要的就是,我的人生终究是我的人生,我不会否认奥林波伊家在我身上投入了很多资源,我的母亲、乃至于父亲……我和他们之间当然也存在亲子之间的感情。但那并不代表我的人生就是由他们定价的商品。”
“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对成为政治吉祥物或是成为第二个奥林波伊议员没有兴趣。但我想要的和我的家人,并不非得是二选一的难题,”他看着她,平静地陈述他反复思索后得出的结论,“说在前面,不论你对我现在是什么想法,我的本意都绝非给你压力。我选择现在这样的生活是为了我自己。”
卡珊卓盯着他的眼睛:“现在的生活就是你想要的吗?走到镁光灯下,沐浴在陌生人的注视和议论中……”
阿波罗哂然:“阿尔忒弥斯一直生活在公众视野中,也许现在终于轮到我了。”
“她在某方面比我更清醒,而我……这么说吧,我之前一直不想让我擅长并且喜爱的事成为长辈的武器,被用作为奥林波伊这个姓氏镀金的工具,又或是替母亲谋取话语权、替她那侧的家人们获取影响力。所以不管是射击、诗歌、音乐,还是生物医药……我以为如果只是停留在可以舍弃的爱好层面,也许就能保留一些……纯洁性?”
找到合适的词语的同时,他摇摇头,像在嘲弄自己的天真:“但那样我什么都得不到。真正需要付出代价,向双亲索取我想要的生活的时候……”
阿波罗
的目光缓慢地在她脸上游移。
“我才发现,我支付不起。那感觉就像是砸开保存多年的小猪储蓄罐,却发现里面是空的。”
这个比喻太有画面感,卡珊卓不禁笑了一下。
“影响力、地位、名气……怎么说都可以,成为公众人物所带来的一切是我的筹码,让我可以和双亲不必撕破脸,各取所需,达成所有人都有所获益的交易。”
他的视线在她脚边巨大的相机包上停了停。
“这个专访,还有之后一定会有的更多媒体曝光,都只有这个目的。”
卡珊卓蹙眉。他狡猾地回避了她的问题,没有正面回答他是否真的能接受现在这样的曝光度。
“你看了专访,你对我过去几年的生活大概有了一点了解,说够我的事了。你呢?”阿波罗将话题抛回来,“凯特,你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要看着他的眼睛回答这个问题有如酷刑。卡珊卓抿住嘴唇,沉默片刻后说:“我很希望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很好’。”
阿波罗垂下视线。
“单方面切断和你的联系,我很抱歉,”她的声音发紧,深呼吸一下,她看着车窗外的水泥柱子继续说,“我只是觉得……不能再那样下去。”
“那样是什么样?”他的声调温和,问句却残忍。
“我们称不上和平分手。至少对我来说不是。那种情况下分开就是彻底结束了。我做出了决定,我选择结束。所以我必须扮演先走的角色到底,在新的国家认识新的人,”卡珊卓轻声笑,“时间能治愈一切创伤,都是那么说的,不是吗?但是——”
她说不下去。
阿波罗没有退让,反而问:“分开之后,你想过我吗?”
卡珊卓嚯地转头盯住他,一瞬间显得恼怒。她闭了闭眼,终于说:“有一个几近完美的前任真是糟糕透顶。”
他怔然看着她。
“每当我遇见一个客观来说很不错的人,而对方恰好对我表现出兴趣,我的第一反应是——”她一半身体靠在车窗上,双手防卫性地环在胸口,后半句难以启齿。
但她最后还是说出来了:“我总是不由自主拿他们和你作比较。而比较的结论显而易见。”
车内一下子安静到极点,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并不单单是外貌、才华这样的东西,说出来很奇怪,但哪怕只是一起吃一顿饭,我就知道和他们在一起对我只会是将就,而怀着那样的态度敷衍地进入一段关系……是不负责任。我不能那么做。”
她努力控制着嗓音的颤抖:“但是我已经主动放弃你。于情于理,我都不应该再有留恋。”
“而就在那个时候,亚历克塞来参加毕业典礼,把你的信交给我,”卡珊卓闭上眼,随回忆重新经历了那一刻的猛烈冲击,打了个寒颤,“我几乎忍不住打电话给你。”
阿波罗唇线绷紧,半晌,才轻声说:“但你没有。”
“我没有,”卡珊卓的眼睛里有湿润的光点动了动,随即熄灭,“我只能以那种方式给自己踩刹车。你不可避免地因此受到伤害,对不起。”
“凯特……”
她别开脸:“我并不是个冲动的人。但碰到你……我很容易感情用事。甚至于说,最初和你在一起,也凭借的是一股醉酒般的冲劲。”
这是她第一次吐露同意与他交往时的心态,阿波罗讶然地眨了眨眼。
“哪怕在最初几个月的热恋期……甚至于在更早的时候,你释放好感的信号的时候,和你在一起这个假设就让我感到不安,”卡珊卓看着阿波罗的表情笑了
笑,“你果然想不到。”
“还记得圣诞夜的那场争吵吗?你那时候说我没有认真考虑和你的未来,也许某种意义上……你是对的。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很快乐,但即便在最快乐的时候,转过身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也会突然感到非常痛苦。”
阿波罗的表情逐渐淡下去:“你说的是那些在网上骚扰你的人?”
“不,不止是。”
他们确认关系大约半年后,卡珊卓曾经连续在个人s和其他账户上收到恶意的私信和评论。有男有女,有阴阳怪气嘲讽的,也有发来私|处照片要和她约炮“体验”一下她是凭什么迷住阿波罗的。甚至有人专门开了一个账户,挖出她高中时候的社交账户照片,发出来评头论足。
因为这个原因,卡珊卓不再公开在网络上发布私人生活的内容。
骚扰的人在卡珊卓强硬地以法律手段回击后消停。但她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议论和评判还在继续。只是她不再主动去看见。
“阿波罗,你很好,太好了,任何人和你在一起都会感到压力。这不是你的错。但结果就是,我总是身处你散发的光辉所投射下的阴影里。我无时不刻不在被审视、被评估……”卡珊卓抬眸看向后视镜里的自己。
“我感到自己还不够漂亮,不够优秀,不够聪明,不够自信。哪怕是你的熟人,第一次见到我也大都会露出某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有一点惊讶,还有更多别的东西。然后他们会立刻察觉我注意到了他们的表情,于是以加倍的友善态度掩饰过去。好像所有人都惊异于你会选择我,因为我没有企及他们想象中的‘你的恋人’应当有的样子。”
“也许我必须得同时是选美冠军、的天才,再得拥有什么超能力才有资格站在你身边,”她缓和语气,“至少那时候我是这么觉得的。”
阿波罗显得有些慌乱,正如她被他采访中袒露的痛苦细节所震惊,她的崭新自白也让他愕然、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你不安到这个地步。”
他的眸光剧烈闪烁着,声音低下去,包含自我谴责:“我……居然没能注意到。”
能注意到才奇怪。